这餐饭玉笙用得有点儿食不知味,壹则她本就不习惯独个儿吃饭,二来是因她听了个信儿。
方起床时,她还担心老夫人是觉得她勾得他紧了,耽於男女情爱,误了正事,正自愧疚,但就当她在院中坐着晒太阳时,听到那院中那些扫洒丫鬟嚼碎嘴,说这番老夫人叫小侯爷去是叫他成亲的。
玉笙壹向是个明事理的,虽入了侯爷的房,也从没奢望过什麽。她总是觉得若是旁的侯爷,他们那些个房中人若留了几分念想还则罢了,但似宣平侯这般高贵的人,他壹生的道路早已注定,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冠冕堂皇与荣华富贵,似她这种奴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扰了这分贵气的。只是现如今,她难免心下遗憾,她从没想过这壹切会来得这麽快——毕竟老夫人是那麽挑剔的壹个人啊。
他们两个才好了这麽短的时间,她就要把他让给别人了。
掌灯时分,张晏回来了。当时玉笙正壹个人歪在榻上,盯着那双做好的鞋想心事。看着这情景,张晏只觉得心下恍然,仿佛又回到了昨晚,那是两人之间,壹切都还未变。
他壹时不知作何感想,只走了几步,坐到塌的另壹端。
“爷,您回来啦。”玉笙早已见他入得房来,只是心思莫名沈重,不想说话,现如今他坐下了,自己再不见礼就说不过去了。说着便要起身。
张晏挥挥手道,“坐着。”
他心思不在这儿,说得唐突,思忖之下觉得有些不妥,便放柔了声音说,“怎麽起来了?不想多睡会儿?可吃了麽?”
玉笙见他仍体谅自己,心里说不出是什麽滋味儿,只道,“回爷的话,吃过了。爷陪老夫人说话,是不是累了?不如早些歇息?”
张晏本是有话想说,但被她这麽壹堵,却又不好开口,壹时间两人只隔着那昏黄的烛火,相顾无言。
宣平侯张晏到底是个血性的男儿,终究觉得作人不能逃避,该讲的事情,再不好开口,也是要说的,於是开口唤道,“玉笙儿。”
他这壹声换得轻柔,壹双美目中似嗔似怨,欲说还休,只痴痴地望着他,带了几分羞。
张晏被她这麽看得心神壹荡,只狠了狠心道,“玉笙儿,我要成亲了。”他没给玉笙接话的时间,只接着说道,“有些事情,我想自己告诉你,而不是让你从旁人那儿听到。”他又顿了顿,续道,“新夫人姓陈,是国相爷的嫡亲外甥女儿。”
哦,原来是这样,那倒真真儿是极好的,委实好过让他娶旁的女子。这般想着,玉笙倒也释然,只笑道,“这倒是壹门好亲事,恭喜爷了。”
张晏听她这麽壹说,不禁有些受伤,只觉得自己心里这些纠结遇上个她,简直白费,不禁有些恼,只道,“我要成亲,你便这麽高兴?本侯向来只听说女子爱极便善妒,似你这麽大方,难道当真心中对我半分情意也无?”
玉笙见他误会,忙摇摇头,道,“不是的,侯爷,这些日子,侯爷待我如何,我心里是清楚的。玉笙,玉笙也是……仰慕侯爷的。”她说着,面上壹红,壹张小脸上竟添了些少妇的风韵。她微低了地头,复又说道,“但新夫人入府的事……玉笙知道自己的身份,这壹天迟早都会来的。”擡眼见到他深邃的目光,不禁又补充了壹句,“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会这麽快。玉笙本以为,自己还能多陪侯爷壹段时间的,毕竟我们才…才…”忽想到白日那档子事儿,心里臊得慌,再说不下去了。
听她这麽说,张晏不禁苦笑,自己又何尝不是才尝过人间极乐便又被这世间俗事打入了囚笼,只叹道,“傻孩子,你懂什麽?你什麽也不懂。”
玉笙不解,只擡烟望着他。张晏擡手移了那几儿,拍了拍身侧,玉笙便听话地移了过来,偎在他怀里,但听他长岀了壹口气道,“母亲说起这事的时候,我也没想到,只是眼下时局动荡,先皇已逝,太皇太後的身子也不大好,而我的亲生姐姐,大婚四年,未到二八便独守深宫,至今已近十载。我宣平侯府此刻委实有太多顾虑。”他顿了壹顿,续道,“我与这陈姑娘多年前曾在壹次游宴上见过壹面,哪知她自此便心悦於我,就算忤逆父意也壹心壹意想要嫁给我,而这桩婚事於侯府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了。”说到後来,他的声音低沈了下去。
玉笙究竟是个村女,於这权势争夺无甚感念,但也能听出个大概,见他消极,只觉得自己之前那些难过都记不得了,不由得心疼,劝慰道,“那不是很好麽?新夫人进门儿了,会对侯府好,也会对你好。玉笙本就只是个陪床的丫头,为得就是给主子您解闷儿开荤,现下您好容易练得能让玉笙这般…爽快,将来和新夫人也自是能琴瑟和谐。再说了,那麽高贵的新夫人,壹定比玉笙漂亮很多 ,主子您该高兴才是啊。”
她这话说得原也没错,只张晏本就是个方正之人,难得拿起,也难得放下。现下正是他对玉笙情炽的时候,这事儿生得便如当头壹盆冷水,让他浑身不舒服,心里也既愧疚又难受,见她说得如此没心没肺,只咬了壹口,怒道,“你看着爷成亲,就如此高兴?心里真的半分难过也无?原是咱们这番折腾,全是爷自作多情?”
玉笙听不得他这麽讲,只那手紧紧地握了握他那环着自己的大手,也叹了壹声,柔柔地道,“爷您这麽说,倒未免有失公允。说真的,如果这老天给我机会任捡,我自是不会选择做个通房丫头的,我也想换壹个出身,遇到壹个好人,然後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可这世上有多少人能有为自己做主的机会?我是个卑贱的人,这是我的命,我壹向都认。可再这样的命数下,能遇到你这麽壹位主子,能让你当我的男人,这,是玉笙的福分。”
她这壹番话说得恳切,亦让张晏感慨良多。人之壹世,何其多彩,又何其无奈。出身卑贱如何,出身高贵又如何?还不是被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命运所左右,半点由不得人。世人皆道,人定胜天,殊不知天意从来高难问,这所谓“人定胜天”的苦苦挣紮又何尝不是凡人渺若蝼蚁的壹生中的命数呢?他张晏壹生循规蹈矩,严於律己,在旁人眼中他出身高贵,荣耀显赫,可谁又曾来问问他想要些什麽?谁又能知道他年纪轻轻,何以自苦若此。而眼下,他宣平侯张晏,竟觉得与壹个小丫头心灵相通。
自然,这番慨叹他是不好宣之於口的,只紧紧搂了她,有壹搭没壹搭地说着,“那陈姑娘据说是个好的,到那时我给你个正经位分,想来待她入府後你也不会受委屈。如若过段时间你们真的处得不好,我便再置壹处宅子将你安顿到那里。我说过,你既成了我的人,便不该再有那麽多顾虑。”
这话说得玉笙只摇头,她已学会贪恋这男人的温暖,只想溺死在里头再不醒转,张嘴便说,“玉笙不要走,玉笙只想留在爷身边。”
闻言张晏无奈地摇摇头,只道,“你呀……”倒真是实诚。
两人这麽依偎了壹会儿,玉笙觉得他仍很低落,忽而想起壹事,便挣紮着从他怀中脱出来,拿了摆在那几上的鞋,献宝似地捧过去,道,“爷,这是玉笙给您做的,您且试试?”想了想又补充了壹句,“我……我可好多年没做过男鞋了,要是做得不好,爷可别笑我。”这鞋本是她为了打发时间做的,可怎知做着做着倒添了几分真心,便开始宝贝起来。
张晏本正自低落,见她有兴致,也不好拂了她的意,便接过那少有花纹、极朴素的壹双靴,在她的服侍下穿上了。别说,这靴子虽看着不起眼,穿着却极合脚舒适,便对她笑了壹笑,道“没什麽不好的,我觉得舒服得很。”
见他满意,玉笙也笑了,直拽着他上床休息,想着壹觉醒来他的心情也会畅快些。终究离新夫人入门还有些时日,而在这些日子里,这男人还是她的。
可最终,虽说万事俱备,新夫人还是没能入门。聘礼尚未行完,太皇太後便薨了。
太皇太後在时,积威甚重,如今壹去,权臣奋起,杀外戚,废幼帝,除奸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宣平侯府也跟着倒了。老夫人虽是举世皆准的高贵无双之人,但她的儿子终究只流了高祖皇帝余下的三分血脉,算不得什麽。於是宣平侯张晏被贬为庶人,这府邸门口“宣平侯府”的匾额也被摘下来,换上了壹块儿新的,上面写着“大长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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