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市中心的高级公寓安保森严,沈蔓拖着行李箱进来时,身着制服的门卫皱紧眉头,将她上下打量了许久。若非手中那张制作精良、附加了指纹识别信息的门禁卡,恐怕还真会被赶出去。
离开Q市时,林云卿很不放心,坚决要求送她回学校,或者干脆办理休学手续,好好养病。
沈蔓拒绝了。
一方面因为临近学期末,各科老师划范围、答疑已经陆续开始,大妞给她打了几次电话催问归期;另一方面则是不想再在伤心地逗留,这场注定于青春期发生的狗血剧,对于心境已老的她来说,实在劳神费力。
从国立大学出来后,或许是因为受了寒气,或许是因为怒极攻心,沈蔓一病不起,真真正正地在Q市中心医院里住起了院。
素来看淡生死的林医生,难得慌了神,关心则乱地把她当成病危来照顾,生怕一个不小心出岔子,对谁都无法交代。
好在林云卿再慌、再乱,也还是听话地没有声张,就连沈爸爸沈妈妈都不知道女儿已经回乡,跟梁志更是只字未提。
中洲卫视的前期筛选果然已经开始,明显是在为来年的大制作做准备。得到师兄的力挺,梁志顺利进入大名单。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地层层晋级,凭借他的天资和努力,相信很快便会复制出一个造星神话。沈蔓不想因为一场小小风寒,让他的努力功亏一篑。毕竟,若非死死相逼,男孩根本懒得去掺和这些名利场里的事情。
一场爱,一场荼蘼。
人类永远在渴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到手的一切都会不可避免地肤浅、乏味、疲倦,在使用之前就已经耗尽。
她不想再让爱自己的人受伤,不想再因为自己的任性,让原本珍贵无比的情感蒙尘受蔽。惟愿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给每一份爱以呵护、给每一个爱她的人以尊严。
打针、吃药、做检查,只要能动,能配合,统统不需要林云卿操心。因为过敏的关系,大部分替代药物只能靠肌肉注射,双臂被扎成蜂窝,却依然不哭不闹,反倒还劝护士别着急,慢慢来。
冰山似的林大夫难得有了情绪,尽管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依然恨她不能发发脾气、耍耍性子,再不然好好哭一场也行。娇娇滴滴的小姑娘,哪里可以憋得住委屈。
沈蔓牵着他的手摆摆,语气轻柔却不失坚定:我真的没事,我觉得自己快好了呢。
结果一病就是大半个月。
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经此一役,“执政理念”从杀伐果断转变为德化怀柔,沈蔓觉得未尝不是种收获。
周胤廷听说她和同学决定多转几个地方,自然是不放心的,千叮呤万嘱咐,一定注意安全。
末了,终于憋不住地问了句,钱够不够?要不就当是借的?
沈蔓忍着咳嗽轻笑出声,敢问您今年贵庚?怎么说话口气跟我爸似的。
那头的男人没吭声,恐怕也意识到不太合适,这才转而继续交代其他注意事项,拖拉半天才不舍地挂断电话。
再严重的病情都会缓解,再刻骨伤害都会过去,任何不能摧毁我们的东西,都只会让你我变得更加强大。
临出发回帝都的时候,林云卿手上一个病人突发急情需要抢救,年轻大夫的责任心与身为恋人的愧疚感再次发生冲突。
沈蔓只好反复保证自己会直接去机场、乖乖飞回帝都,下飞机直接打车回学校,绝对不出任何意外。男人这才紧紧皱着眉,勉强松手放她独自离开,转头冲进了手术室。
瞧,其实哄人是很容易的,只看你愿不愿意。
火车出发后五小时,她给林云卿发了条短信,说自己已经到寝室,一切顺利,请勿挂心。
那病人情况复杂,处理起来想必劳神费力,手术会持续很久。况且,只要他别心血来潮地开启劳什子的“定位系统”,真相应该不会暴露。
沈蔓知道林云卿不愿放自己走,所以才一直没定机票。可伸手向男人要钱买票这种事,自然也不是谁都做得出来的。
她不愿意像上辈子那样,在情爱中夹杂太多金钱关系,跟每一个男人都保持着严格的财务独立。无奈家境一般,父母按月给的生活费仅供维持基本开销,根本不允许自己飞来飞去。
今年寒假真得想办法挣点钱了。坐在晃晃荡荡的列车车厢里,沈蔓不无感慨地想到。
抵达帝都时,已经临近夜半,传媒大学的女生宿舍早就落锁。站在寒风瑟瑟的站前广场给大妞发了条短信,沈蔓终于决定去周胤廷的公寓借住一宿。
一个多月前那次借住,男人为她准备好了齐全的个人物品,第二天就将定制门禁卡塞进女孩的钱包,说是欢迎光临。
沈蔓一边看着电梯楼层数不断变化,一边在心里琢磨,不晓得这突如其来的造访,会带给人怎样的“惊喜”。
结果什么也没有。
空荡荡的屋子里一如她离开时那般整洁,想必尽职尽责的酒店式物业每天都认真打扫。入口的玄关处有男人随意换下的便鞋,看来走得十分匆忙,应该是生意上的事。联想到他今晚还没有打过来的例行电话,沈蔓倒也不觉得奇怪。
将行李拖到客房放好,走进浴室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连原本无甚体验的饥饿感也越来越明显。
趿上拖鞋走进厨房,还好,冰箱里的各式食材一应俱全,显然也是物业客服的贴心杰作。
点火、倒水、打鸡蛋、下面,沈蔓做饭的手艺不好不赖,上辈子当过几年糟糠之妻,终归饿不死一家人。
只是在这冬夜宁静的空寂房间里,突然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就算普普通通的家常挂面,也能将心肺滋润出别样的温暖。
酒过七旬的周胤廷刚推门,便闻到了这股陌生的香味。
不同于脂粉的丰裕,有异于花草的淡雅,满满的油盐酱醋,浓浓的家长里短。似乎只需要脱下外套、换双鞋,便该有孩子冲过来叫“爸爸”、妻子探出头来催他洗手了。
晃晃神,看清楚柜子里并排摆放的那双球鞋,习惯表情阴郁的脸上泛起笑意,还没进门便大声招呼:“小花,你回来了?”
听见动静,沈蔓停住将面条放回去的动作,大声回应道:“嗯,肚子饿了,下面呢。你吃过没?要不要宵夜?”
听到她的声音,原本翻江倒海的五脏六腑都安定下来,周胤廷感觉自己被柔软的气泡包裹住,妥妥帖帖、严丝合缝。无论是之前的头痛欲裂,还是晚归的身心俱疲,统统氤氲在厨房折射出的灯光下,得到最完美的救赎。
“净喝酒呢,没吃饱,多下几指吧。”说不清原因,或许是为了延续这幸福的错觉,或许是为了涤净那满身的浮华,周胤廷将外套挂好,冲房间里追加了一句:“我先去洗个澡,辛苦你啦。”
说完,便走进客卫,随手关门开灯。
女孩刚刚沐浴过的水汽还未散尽,洗手台上搭着她换下的脏衣服,显得有些凌乱。周胤廷不是变态,却被这景象迷惑,呆呆地看着那堆衣服,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浴池里,湿淋淋地淌着水渍,镜子上,有之前随手划出雾痕。房间里的一切都与通常的整洁干净格格不入,毫无保留地昭示着另一个人的存在与经历。
奢侈惯了也享受惯了,他以为自己早该忘记有凡尘气的生活。
早年住在部委大院里的时候,长身体的男孩子食量大,半夜被饿醒了,外公便会让他小声点,别吵醒外婆。然后穿起围裙去厨房里摸黑倒腾半天,端出一海碗面条,祖孙两一人一双筷子,蹲在客厅的地板上吸溜个痛快。
那会儿家里的卫生间也是这样,湿漉漉脏兮兮,很少有一干二净的时候。老人动作慢,他总是等外公外婆都忙完之后,再冲进早已凌乱不堪的浴室,从头到脚淋淋水,便算作洗好了。
再之后接手生意,自立门户,芬兰浴、泰国浴、鸳鸯浴,林林种种的澡越洗越花哨,却似乎再也冲不净心头那厚厚的尘埃。
“怎么还没听到水声?提前声明啊,我手艺有限,面条放久了可就更不好吃了。”
俏皮的“威胁”从门背后传来,将他从思绪中惊醒,连忙拧开花洒,顺便嚷嚷道:“我忘拿衣服了,麻烦……”
银铃般的笑声响起,门把转动半圈,一只洁白如玉的小手伸进来,手腕上搭着他常穿的睡衣:“快点!”
强压住将女孩从门背后拽进来的心思,周胤廷接过衣服锁好门,将水温调至极凉,闭上眼睛洗了个战斗澡。
冬夜冷水浴,冲得散浓浓的酒意,也冲得淡心头的回忆,却化不开酿成蜜的一汪柔情,以及喉间愈发灼烈的炙热、下身蠢蠢欲动的干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