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章 抉择(下)
人不轻狂枉少年。
几乎所有人年轻时,都难免勇往直前过那么几回,发誓不撞南墙不回头。但只有极少数人才能真正勘破真谛,或穿山越岭、或排山倒海抵达彼岸。
自认虽比不得温玉舍身成仁的大无私境界,易言冰也曾自诩有救死扶伤的宏愿,矢志成为后者。
实则脱离流萤居这么些年来,偶尔不经意午夜梦回,清醒后的她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若当天选择了另一条路,会否今日的一切也将截然不同。
自此,她才幡然悔悟——自己原不过是这世间最庸庸碌碌的蝼蚁之一,被那堵无形的、名为现实的墙拦去了通往最初希冀的道路。最后,同那狠狠在南墙磕破脑袋的年轻后生一样,结局或懊悔叹息,或往来时路渐行渐远的方向飘然而去。
获得典籍数日,易言冰才完整读完第一遍。字里行间锱铢艰涩,即便贯注十二分精神也不过理解一二。
书无名,但同笔者所言,此书逐字逐句尽数记载了毁心灭志之毒。
心乃人之所强,欲为人之软肋。以毒控欲,无所不逮。
针对俗世,黄白权益手到擒来。书中亦点出若遇心志俱坚者,别有他法。
譬如针对佛家五蕴皆空,可使佛手柑、龙脑两味礼佛香乱性,由根本扭曲其教义,从而折人之信仰、萎其本源。即便莲出淤泥不染,可根糜茎烂也不过是朵濯了毒的黑莲。
又有针对道派,以朱砂加诸多稀世药材精炼成丹,虽可极大程度上可延年益寿,却会逐渐噬智,最终令人成为若植物不腐不僵、无言无举之物。长生一欲,自古便还能引诱人心动荡,从而误道统正途。
所录之法,当属最后一条尤为阴损,乃上古流传下来的一记泯心裂魄之毒,名为“无间”。
有形容者“瘾至,其人涕泪交横,手足委顿不能举,即白刃加于前,豹虎逼于后,亦唯俯首受死,不能稍为运动也。”
易言冰以为这毒的根本,与现世中的毒品一系如出一辙,皆是诱人难脱难舍的精神与肉体双重依赖。但由于制毒的原材料所需龙鳞、貔貅须等等已是被笔者喻为“可觊王母蟠桃,此不可图”的天上少有,地下难寻,她也只当做志怪异文,感叹之余随之抛诸脑后。
把手头的蓖箕全入了粉,又趁人不备偷溜进阴窖将软骨散的解药交到流桑手上。
待确认毒性一除,两人便商议了一下,决意当夜动手。
易言冰临行时,流桑不忘叮嘱她,道:“即便不杀人,你也切记把人全给我迷晕了。”
“知道了!”
少女敷衍了一句,并没告诉少年她已提前联合了所有孩子,打算一起行动。
还记得这日十月初一,是个晦朔。
晚饭后入夜,月黑风高,整个流萤居静得只剩秋蝉嘶鸣。
在前厅集合了众人,易言冰给二十三名伙伴分成十二组,加上自己刚好两两一组,各自去到那些成年人的屋中,将他们用粗麻绳绑了,以确保今晚即便有人意外苏醒,他们这些孩子也能全身而退。
她同一名叫红玉的小姑娘一起,去的是邓胖子那间。交代完事宜,让红玉先行去前院等待其他人一道撤离。易言冰即刻抄起从邓胖子身上寻到的阴窖钥匙,赶往后院解救流桑。
哪知她前脚才打开那扇沉重的铁栅栏,后脚就立刻从前院传来杂乱的哭叫和脚步声。
不待她回头,流桑大喊出声:“趴下!”
不及防备,后颈遭手刀一切,紧接着易言冰眼前一黑,向前直直倒在了流桑怀中。
被一盆凉彻骨髓的井水泼醒的少女眨眨眼,晃头甩开睫毛上碍眼的水滴。昂首,迎着昏暗的灯光望见五张熟悉的面孔。
当她睁开眼,第一眼见到流萤居四位护卫和坊主毫发不损地在她面前站成一排,易言冰便意识到今夜的计划不止失败一词得以简单了结的。
环顾一圈,流桑已不知所踪。
她没心思去探究自己的计划到底是被人一早洞悉、或者中途遭遇叛变,只因内心紧绷着得那根弦已达到了极致,呼之欲出的恐惧和不安使她急切挣扎起来,并将四肢上锁的镣铐在阴窖的石地上敲打得铮铮作响。
感受到头皮一阵针扎的刺痛,易言冰即刻被人一把抓住头发,强迫她望向了高处。
坊主是个乍一看貌若书生般儒雅斯文的中年男子,此刻他却若随时打算扑食的夜枭般,阴沉注视着在他地盘上欲图掀风鼓浪的罪魁祸首。
因着易言冰姿容出挑、反应机敏,之前坊主一直将她视作根好苗子打算认真栽培,故而对她叛逆之举多番照顾忍让。却不料,这明明只有十岁的小娃儿竟拥有如斯手段、细致布置,甚至差点煽动得全部在训的储备役统统随了她一起叛出。
若不是有那么一两个经历过外头饥荒而安于现状的跑来提前泄了密,令他起了戒心来了个瓮中捉鳖,只怕今夜真会被她一举得逞。这桩事如有一丝一毫泄露出去被上头知晓了,阁中法度森严无情,恐怕还会降他个看管不严之责。
坊主深思熟虑之下,既不能就此杀了易言冰小事化大,又不能将此事报上去自讨没趣,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私底下平息一切。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啪——”
一记令人眼冒金星的掌掴甩在易言冰面颊,小孩子幼嫩的肌肤立刻泛出了一枚鲜红的掌印。唇齿相撞,一丝殷红从她嘴角滑落。
坊主手掌跟着泛起麻痛,他却仿佛仍不解气地又抬脚踹在小孩柔软的肚皮上。往死里折腾了好一会,只看着易言冰闷哼着在地上抽搐不停,他泛黑的脸色才平息下来。
抛下一句,“好好调教。记得别破了身子,也别便宜了这个畜生……”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