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缘起缘灭
未及内院,只听深处传出一声幽冥鬼啸般凄厉的哀鸣。
曹寅面色剧变,丢下众人一马当先冲进敬月斋东厢。
易言冰与傅陵对视一眼,终还是强迫自己跟随傅陵的脚步跨进了东厢房。
好好一间雅致卧房现已化作整片狼藉。
本该挂在墙头的那些名家书画,成了碎纸屑被风卷得漫天飞舞,桌椅古玩断的断残的残,就连床头的青纱帐也被人扯了下来,凌乱散落。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现在正拼命撕扯着两条铮铮作响的拴足铁链,发疯似地往外冲。
围着那人的,是一群卑微匍匐的奴仆,个个吓得抖如筛糠,跪了一地磕头声“砰砰砰砰”此起彼伏。
铁链另一头锁在一张蛇纹木制的大床床脚。上古流传至今的蛇纹树乃世间第一重物,价格寸木寸金,以此木制的床更是重逾数千斤,根本就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公子能够拖动的。偏偏曹锡华不死心,表情狰狞唇角流涎发出几声怪叫,一次复一次疯狂挣扎着。
但那只能换来脚筋磨破的无情痛楚,鲜血蜿蜒一地。
曹寅环顾四周怒斥一声:“一群饭桶,还不赶紧护住少爷!”同时他自己快步迎上,当头抱紧曹锡华,动作沉重之余,格外仔细小心地避过他身上几处蹭破皮的地方。怎料后者一口咬在他颈部,任旁边仆从如何劝说都不松口。
“看来他心智已失,无力挽回了。”易言冰冷冰冰的下了最终判决。
见状,傅陵二话不说从袖中取出一根三寸金针,在曹锡华后颈天池穴扎下。动作既快又准,曹锡华两眼一翻登时昏睡过去。下人们趁此机会将少爷重新搬回床上,又取来药箱准备给伤者上药包扎。
曹寅不悦地挥退房内所有下人,不顾自己脖子上血流如注,亲自上前包扎好曹锡华双踝,仔仔细细拭去少年脸上手上的血垢,再替他换了套干净的里衣。
处理完一切,曹寅这才潦草包扎了一下自己身上的伤。
“神医,少爷前两日还好好地,为何……”曹寅声音异常暗哑阴沉。
傅陵放下为曹锡华切脉的手,沉声道:“曹公子身上的毒已侵入脑髓,不是一颗一烟冰就能去除得了的。”又令傅安取来一排金针,傅陵就着烛火便开始为曹锡华施针排毒,试图消解一些他体内蚀骨难耐的毒瘾。“我先替他缓解一二。”
曹寅回首,目光如箭怒射几步开外的易言冰。那双通红的眼宛若泣血,厉声之下语不成调:“你何故害他,何苦害得锡少爷变成这样啊……他自小心善,连只蚂蚁都不肯踩死。你这歹毒的妖孽为何狠得下心给他下如此阴险的毒?!你不止害了少爷,还害得老爷心疾复发卧床不起,你究竟和我们曹府有何血海深仇,非要至他们于死地?!”
好似听不见曹寅近似哭诉的指控,易言冰神情漠然地把玩着腰间那块碧玉珏。
拔下最后一根金针,傅陵替曹锡华掩上锦被。回头吩咐傅安收拾了工具,走过易言冰身侧时,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随后不知傅神医如何劝得曹寅,使他乖乖跟随他和傅安一道去了外头偏厅疗伤。
“你也去罢。”易言冰未回头,淡声命令夙。
房门紧闭,几束扭曲的阳光渗透窗棱间的镂空梅花打在了易言冰背后,白得渗人。
一团乱的房中,隐隐透着股烂肉的腐臭与浓重血腥混杂的气味,很不好闻。
易言冰亦步亦趋,缓缓来到那团气味的源头。此时曹锡华睡得正熟。
她屈膝跪下单手支着床沿,眼神游弋在曹锡华露在被外,已被啃得甲肉分崩析离的十指。她还记得他曾玉指如飞拨动琴弦的模样,最是风流,赏心悦目。
易言冰目光好似凝固。其实只是不敢近看,生怕自己会发现他与之前判若两人,面目全非。
但她又如何想象不到他现在的模样?
在原本的世界里的戒毒中心担任义工时,形色百态的瘾君子她哪见得少了?更何况一烟冰里的生物碱经她反复淬炼,远比普通芙蓉膏强上数百倍。
曹锡华终究逃不过行销骨锉,形神俱灭。
卿本佳人,怎落得如此下场?
事实往往并不如人口相传的那样。锡公子也并非一怒为红颜,从而引毒上身。
无人知晓早在一年前,易言冰已与偷溜出府、企图游历江湖的曹锡华,于碧桐书院偶然结识。交谈甚欢之下,他们发现彼此趣味相投,自此互引为至交。
曹锡华为琴操吞下的,则根本不是什么毒药苦果,只是粒山楂丸。小言不过陪他设计了出英雄救美的恶俗把戏,好替锡哥儿在心仪女子面前留下个深刻印象。
那曹锡华又为何中了毒,何时中的毒?
毒,自然是易言冰的毒,唯一烟冰可解,却永不得根除。
种毒……呵,其实发生在更早以前,次数多得她也数不清了。
小言爱烟,一杆鎏金朱雀烟枪从来不离身。其烟,香味诱人,曹锡华时常喜欢从他口中夺过烟嘴,也学着抽上几口。一年来,两人时时相伴同进同出。一起出海观星,相约雨中泛舟,常聚月下小酌……这一次又一次,逐次深刻,直至镌骨铭心。
不知不觉间,那一缕烟便成了泯心的毒,灭志的瘾。
直到小言失踪,毒瘾发作,她这位义兄都一无所察。他也根本没察觉,小言和他那场偶遇是假的,小言所有的喜好也统统都是伪装,一切小言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是湮月阁事前设计好的台词脚本。
而他最常把玩的,那杆鎏金朱雀烟枪里,藏了处唯有小言公子才知道的机关。
烟杆子里藏了两道烟管,她在左、他在右,永不相交。
永不相交。
正如曹锡华与易言冰,其实这一世都不该有交集的……
红尘莫奈何,多情反被无情误。
她附在他耳畔,暗哑声音细弱蚊吟:“曹公子,原是我易言冰对不住你,若有来世,自当尽数奉还。”
“言弟,言弟……言儿……”
曹锡华干涩的双唇忽而轻启,嘴角上翘,紧闭的眼尾似有泪光涌现。
她想他大概正做着一场甜美至极,却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睡吧……锡哥儿。”
向来恪守礼节的言弟,最后在锡哥儿满布细汗的额角落下温柔一吻。
一年的朝夕相伴情真意浓,换一场镜花水月寒心彻骨。
易言冰只觉唇上涩苦难鸣。胸口宛如被一根肉眼看不见的刺猛地扎入,明明流不出一滴血来,偏她深信那根刺带来的微痛,将被永远留在心脏深处,直到她整颗心都因此溃败腐坏。
她小心翼翼摸出胸口瓷瓶放在曹锡华枕头边上,脚步将近门槛又踟蹰不前,终还是转身取了回来,缓缓退出房间。
了无痕迹。
回到偏厅,易言冰脸上再无一丝动容。
“曹管事,我要见见国公爷,你告诉他本公子手上有药可解曹锡华之毒,但需国公答应我一个小小要求。”
“你有条件直接跟我开,公爷现在抱恙,不方便见客。”
“你若现在不去禀报,明年今日即是曹锡华的死祭。”易言冰说完掉头就走。
“小言公子请留步,我这就去请示公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