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长安春草|李林甫的宠妾--红攒黛敛眉心折[上]

楼高不见章台路。日头渐升而高照,阳光移过绿窗纱,温热地透进内室,再移过井畔梧桐、窗前木兰,投下清浅树荫、扶疏花影,最终在院墙那边沉下,便是一天的光景。而如此长日之中,裴璇每天惟一的消遣,也只是将七宝博山炉中的沉水香,换作灵犀香或者阿末香而已。李林甫进入晚年后远不若早年清俭,一门上下尽皆豪奢肆欲,是以李宅荟萃天下奇香,甚或还有几间卧室是以檀香为栏,以乳香涂墙,裴璇不愿与人交谈,每日便只对着这些香料打发时间。

令她诧异而又庆幸的是,那日以后,李林甫并未再召唤过她。有时池亭轩榭间偶然遇上,他多半只冲她温和地笑笑,或只是拂袖匆匆前行,甚至一语轻薄也不曾有过,简直像忘记了她是由他强夺至此的。裴璇庆幸之余,偶尔也不由想起那日他待自己的姿态,随即脸红耳热,又怨愤难抑,最终便忍不住拿死物出气,内宅的杯盏倒被她摔了不少。

便这样过了十来天,明天就该是上巳佳节,春光盛极,唐人风俗多要举家出外踏青游赏。裴璇虽然心情极恶,却也有些期待。她正对着盛降真香的细磁器发呆,柔奴走了进来,轻声道:“阿璇。”裴璇憎恶她仅次于李林甫,皱眉背身。

柔奴并不计较,只急声道:“你怎的还不换过衣裳?”“什么衣裳?”裴璇厌烦地皱眉,“明日才是上巳。”“你……莫非还不知夫人还家的讯息么?”柔奴顿足,抓住她肩膀,罔顾裴璇的挣扎,“你是活在武陵源里的么!夫人前些日去了神都表亲家中,今日她车舆回转西京,已见过郎君们和娘子们了,此刻合该你我姊妹们行问安之仪,你……你怎……”柔奴不及多说,便自顾打开裴璇的奁箧,匆匆拣了两件衣裙,“你快些换过!”裴璇烦躁道:“谁是你的姊妹。”尽管心知要活下去,就不能得罪李林甫的夫人,但她究竟深受现代文化浸润,根本难以接受妾室这个天外飞来的身份。柔奴见话不协,拉起裴璇就走,她平素言语娇媚温柔,此刻用起力来裴璇竟也甩她不开。裴璇一路怒叫,柔奴只是不理。

绕台榭转回廊,未到正堂,裴璇也已隐隐感到今天宅中气氛颇不寻常,竟是半点人声也不可闻。她碎步绕过粉墙,却见正堂门廊外,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一眼看去尽是云鬓花容,看装束都是妾侍,总有二三十名。阶上两名侍女的中间,站着一个约摸六十的老妇,那老妇人披着淡紫帔子,穿件朱红樗蒲绫窄袖衫,下着大撮晕纹彩缬花裙,足着云头锦履,乍看去便似一盏色彩斑斓的花灯。裴璇虽有些恐惧,还是未能忍住笑意,唇角微微上勾,这笑意被老妇和柔奴同时收入眼底,老妇脸色更加铁青。柔奴眼中露出怯惧,低声道:“快跪下!”说着先跪下了,裴璇愣了一愣,颇不情愿地照做,暗骂:“老妖婆,你也不怕折寿!”

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淡淡道:“柔奴,你素来知礼解事,今日缘何来迟?”

柔奴顿首道:“夫人,奴……奴在房前,见到有只燕儿向着正堂的方位且舞且鸣,十分稀罕,心知定是夫人归来,连宅中燕雀都觉欢喜安乐,便贪看了片刻,想着要将这异兆说与夫人听,故此误了拜见夫人的时辰。”说着连连叩头。

众女皆低着头,看不见李夫人脸色,只听她默然不语,众女各各心惊胆战,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半晌,才听她轻轻笑了一声,缓缓道:“柔奴报喜之心可嘉,责罚便可省去了。但同是一体姊妹,她们不曾提点于你,亦有过错,合当各责十杖。你便瞧着罢。传杖!”“十杖”二字一出,众女脸上尽皆露出无法克制的惧意,随着四个健壮仆妇将刑床抬进来,那份惧意越来越浓。

柔奴慌忙道:“夫人……罪在奴身,万望夫人宽恩洪量,宽宥诸位姊妹,她们的杖数……便由柔奴一人记下。”说到后来,话音已难掩饰剧烈的颤抖。

“成王有过,则挞伯禽。周公辅佐成王,每当成王有了错误,便打他自己的儿子伯禽,以为成王的规范。”李夫人悠然道,“我们女子自然不比古之周天子,然而闺闱中亦有规矩。何谓妇德?芳芷你说。”“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一个老成些的女子颤声答道,想必便是芳芷。

“行己无耻,动静无法,如何治家。”李夫人道,“芳芷,你便第一个领杖罢。”说话间刑床已然安放完毕。李家豪阔,这刑床也是铁木所制,黑黝黝地,床头却雕有数幅合欢花纹,更有粗藤缠缚,想是用以缚住受刑者手腕,避免受杖之际挣扎扭动。那两条刑杖并不甚粗,由淡红宫绫缠裹,宫绫一角在春风中轻轻飘拂。芳芷不敢多说,起身走到刑床前,除去鞋子,趴伏在上面。便有一名仆妇道:“芳芷,你自家宽衣,还是我们代劳?”裴璇已听得呆了,这才知道受杖还要除衣。却见芳芷迟疑着以左臂撑起半身,右手掀起衫子。唐时女子皆在裙内着绔,芳芷穿的便是一条缬花彩袴,她先将花袴褪至小腿,再褪下浑色罗裙,立时露出白玉也似一段肌肤。其时天已三月,西京地气渐暖,但人在室外裸露肌肤,究竟还冷得紧,何况是这般露出大半身体,又贴着铁木刑床。芳芷将手放入粗藤藤圈之中,由一名仆妇为她缚上,裸露肌肤犹自不住微微颤抖。

两名仆妇举起刑杖,手腕动处破空风声划过,便闻得一声闷响,便是捶落了第一杖。芳芷重重一抖,那段静好优美,有若山峦的雪丘上,登时现出浅绯杖痕。

廊下众女似已多经此事,只低头不语,只有裴璇喉间低叫了声,好像那刑杖是打在她身上一样。

她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正饶有兴趣地欣赏芳芷受杖的李夫人面前,吸气,低头,开声道:“李夫人……是裴璇换衣迟了,害得柔……柔奴迟来。夫人但请责罚裴璇,裴璇……不敢违抗。”她知今日之事已难善罢,自己、柔奴乃至廊中这二十名女子的性命,说白了都是捏在这老妇手中,是以语气虽还有些硬,辞令却已卑微得多。

李夫人好像刚刚注意到她的存在,微微笑道:“你姓裴?却为何不是河东裴氏一族?”河东裴氏乃是贵族,才士高官辈出,前几年薨逝的宰相裴耀卿,被李林甫陷害的范阳节度使裴宽,便都是裴氏子弟,但裴璇一个穿越者自然无从攀附。

她吃了一惊,想不到李夫人对自己的来路已经很熟悉了。却听李夫人笑道:“单为你姓裴,我便不能摧折于你,你只看着罢。”她并未下令停杖,说话之间又已有四五下刑杖着肉的声音响起。裴璇绝望回头,只见有个仆妇牢牢按住了芳芷双手,收紧粗藤,想是她已不耐疼痛,不由挣扎,而芳芷肌肤已印上数道粗细深浅不同的嫣红血痕,斜斜交错,色若桃花,她整个身体因痛楚而贴紧刑床,粉色杖痕、雪白肤色与黝黑刑床对比分明,粉、白、黑三色交映,更兼刑杖挥动之际光影拂动,杖头彩练飘舞,恍惚间裴璇竟有种这不是挥杖残虐而是点染丹青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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