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要不要,就这样在这儿看着你,一辈子。」
许久以前人类证明,水是生命的源起。存在的每刻都被全然浸润,没有一丝缝隙地包裹,那可能是对爱的原始幻想。同时,人们被缠覆、贴溜着寸寸表面,却由此切隔出内与外。若哪天离去,便铸成了自我与爱的永恒对立。然水生动物并非需要水,而是与水相互满足。需要这个词显得太过薄情。
我生於一道海潮,在自己身上靠岸。漂泊是此生记忆的本质,但泊是种奢求,更多时候只以漂为泊。岁月里浪尖削雕出棱边,狭长惨绿。我的身子被磨得亮晃,瘦骨嶙峋却硬实。透薄的鳞甲斑驳,锋利地划出周身的泅道。记忆於至高点碎成浪粉,酝酿出沙,而我日夜在岛的边缘望海。
前头生命的光阴,我穿梭过慾望的人龙,被激情蒸馏;也步过恋爱市场的橱窗,被赤裸凝视,不乏退还。潮水不断退耗殆尽,余下我鳞肉离解,鳃下咽进无语。这座岛上,单纯的、痴情的、甜腻的,都活脱是现代爱情祭坛的供品。场场辉煌献祭哄得人们迷信爱情,同时奉养这个类宗教的仪式里对爱的戏弄。仪席间一人一口狼吞慾望,再呕成爱情的遗体深情端详。
瞅着那具屍骸,不时一走眼会以为是自己在那,腐朽着。
有日,洋流来了,海与岛屍才终究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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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五我只身到了北京。作为一个城市,北京幽魅。枯削的路树齐整列队,哑喊着寂寞。蜷枝向彼此攫索拥抱,错节的罅隙里筛透出几抹凉翳。天色永远是日出方明,半睁眼望尘埃。一片苍茫洗得人脆弱。
离开的前一个月,出走的魔幻时刻正在倒数。某晚我在中国盛行的交友软体Blued上浏览。一个档案莫名地揪住我,大头贴仅有一张卡通图,男孩睡眼惺忪地摊在棉被里。简介里则是一句话也没有,昵称只写着「小清新直男」。不知怎麽地,我竟发送了讯息。
「嗨。」
「嘿。」
很快地他回覆了。
「怎麽会一个人在饭店?」
「因为工作。」
他随後传了一张照片过来,萤幕里一个清秀斯文的男人。并不特别出众的外表,但看着让人舒服。
「要我去陪你吗?」我玩笑里伴点挑逗地说。
「好呀,来啊。」
「我不知道怎麽出门耶,没有地铁了。」时过十一点,北京的地铁早已歇下。
「你打车过来吧,我出钱。」
我竟答应,不由得奇妙,但五内煲着一种被珍视的快乐。
车横越大半个城市,窗外夜色析进後座,在椅垫上追逃不止。我好像被甜头啃了一点桀骜,人便欢欢喜喜的。
一栋大楼从远方移进,下头站了一个男人。车停下後,我开了门迎向他。
「大哥,我帮他付。」他对司机说了一声,嗓音刚柔并济,温温缓缓。方下车,他便塞了二十块给我。「明天给你回家的。」我微微颔首。
那是第一回见到这个男人。头个念头是,他的外貌并不特别吸引我。稍长的发丝乌亮,几绺疏落额间。两眉重山蓊郁,槛外一片平野旷阔。二十五的他,却像十七来岁。浅弯的眼尾一个劲地洒脱天真,嘴角又像日光倾瀑。
「饿吗?」
「嗯,有一点。」一轮黄月沐得他满身温柔。
两人安步到街口仅存的面店,一番蒐罗便吃了起来。他告诉我,自己是东北辽宁人,正在经营一间科技公司。这次来北京是为了和合夥人谈生意,所以在饭店下榻,便於办公。当他谈起工作,整个眼窝里像薪堆烧火,光焰直窜天际,共处一室都被照得亮堂起来。他梦想泅近未来,身後摊开一张色彩斑斓的网。而他此生注定得斗,必逞一回功名。
当晚我留下与他同床,带着我的作业,与他於床各据一方。捧着一个视觉作品分析的作业,看着徐佳莹《明天的事情》的音乐录影带,但始终无法全心投入。只依稀看见主角们,在食与性间徘徊,以彼此的身心作为饲飨的情感暴力,越痛快越浪漫。
感官渐渐变得迟钝,遂将纸本搁在一旁,我躺在床上无心地搜刮眼前的他,不确定势将如何。
「来,过来躺着。」
「怎麽啦,想睡了?」他滑进被窝里,安稳地降落在我的边境。
「没有,就陪我躺一下。」他一双羚眼,目光将我浸得明澈,却始终只笑着。
我缓缓地把我们的距离一口一口啮短,直到他盈满我的视线。悄悄地,我的手窜上了他的腰际。此刻我感到喉头滞塞,正当欲解。
「不是要睡觉吗?」他不带一丝坏劲地调侃着。
褪去彼此的衣服,我的双手沾上他光滑的颈背,游鱼戏水一样在他上身掠窜。他像是经验甚少,被动地接收着。渐渐我朝他的深谷行去,他的阴茎迳直暴露在我的眼前,像根细竿缠蛇,懒懒自在,我一口纳下了它。
「啊。」一声轻呼从他的喉头散漫,风云残轻。
我把它从我嘴里退出,撑起身子,下身正迎他一张傻脸。
「我不会耶。」
「没关系。」
眼看他隐没我的身体,笨嘴拙舌,没比这句更贴切的了。但敏锐的感官仍不住地泄漏,「嗯……」。我将双腿向内拢近,股间被他的发丝轻挠,一阵软电闹腾。「我不会」像句性的咒辞,一个章回的钩,性的冒险里没人能待到下回分解。
我停下他,起身回了半圈落定。兢兢柔柔,两人同时起动,像种沉默的协议、共营的短业。它在我的舌畔栖停,软肉攀缠而上。舌与性器精妙捉对,动静间条条细言,把「我要你」说得灿烂成花。
「啊,等一下。」他出声制止。
「怎麽了?」
「我快射了。」
那不过也才暖身正上。我抱以微笑,回身与他相拥。一面轻抚他,看着他在自己掌中迸发。随後我躺了下来,他不知所措。我示意他逗弄我的乳头,最後当夜以几道白流作结。
翌晨,原说好我得先行离开,他却改口说陪我吃早餐,我们两人在早餐时间即将结束时从容进场。「坐吧。」他缓步向前,替我拉开了椅子,我对他浅笑。明媚的阳光监得他看来不似昨晚那人,一夜过去平添了几分成熟。「睡得好吗?」他问。「很好啊。」我没说的是,与别人共枕我一向难眠,昨晚却分外安睡。
离开的时候,我们杵在路旁,半刻沉默。
「那我走了。」
「好,我帮你打车。」
他一个箭步上了路缘,手构得老高,像栽在车流里一朵独放的花。微伛的身子看来格外奋力,不过是唤辆计程车,却像场战斗。我窃窃地拍下了属於他的第一张照片,至今还在我的手机里。刻下他一身黯蓝,在正午的炽阳下阒黑凝耀。
「掰掰,我走了。」
「嗯,到宿舍跟我说一声。」
窗外的他开始向後卷,还是那张笑脸。直到他完全退出框外,我才正身後倚。无意间拂过口袋,几张薄纸。努力回想了一阵,才忆起是他昨夜给的二十块。感觉自己此生再没更像应召的了,却是种甜蜜的罪恶,就这麽一路烧回了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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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自己即将离开北京,剩余的两天工作缠身,应是没有空暇碰面,想来我们大概也就这麽断了。隔天晚上,他意外地捎来讯息,说工作提前结束了,想来见我。於是,他就在那北京标准荒凉时间十一点到了我的学校门口。我俩在围墙外散步,晃到区内仅存还亮着的麦当劳落脚。他如此连续两晚出现,我们重复同样的行程。六月夜里,北京灰白的衬底,被夏绣得半绿,闪着街边的车川,俨然一幅流金印象。
我扪心感觉自己喜欢这个男人,但仍按捺着。第二晚,在麦当劳,我俩共占一侧长椅,我正搅和着乳白的冰霜与棕黑的糖浆。「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他首先展开了攻势。这问题一出,霎时觉得杯里的黑与白互牵得微妙。
我缓下动作,擡起头来望着他,微笑应了他一句:「不要!」
「为什麽不要啊?」他那独门的痞劲和着真诚,总让我怀疑语言的有效性。
「就是不要啊。」我搀括着眼前的冰水,久久没有擡头。
他第一次问我,那时我们才认识不到三日。
从麦当劳离开後,我们沿着墙外回行,两人的对话此起彼落,话音弹荡在夏夜闷滞的街上。
「我想牵你的手。」他缓下脚步,赫然如此要求,我竟半时语塞。记不得自己是否曾经认真和哪个男人在街边牵手过。不只是男人,亦不只是牵手。而是爱,我不曾爱过,也不懂得爱。牵手和爱的哲学思辨,我仍只是一知半解。
「不要,人很多。」
「那有什麽关系?让他们看。」他一如首晚的温柔,还多了一丝刚毅。
街灯如瀑下,他不再是那晚的十七岁少年,彷佛一夜长大,懂得世故。
「好啦。」最终我屈服,两双手彼此缠上。他的手掌一层沙里带贝,像他。牵手是感情的仪式,温柔地将彼此的所有权暂判与对方。每当前方有人走过,我总会刻意抽离他的手掌,但他一次一次地握了回来,像是莞尔着我的不勇敢。
在长路的尽头,他提出了当晚的最後一个要求。
「我想抱你。」
攒在他掌中的手指瞬间更僵硬了一些。
「不要,人很多。」
说不上来是害羞,一种对於爱情的近乡情怯;又或是自我保护的武装作祟,身为国族的客者,与情慾的异数。
我仍是屈服了。在北京极度荒凉时间十二点,交织着街边阵阵车潮,以及时而路过投以目光的人们,两具肉衣相裹。兜了一圈回到校门口,彼此乘着一股默契停下脚步,嘴里嚼着日常,却像种陌生的镜像。我俩身後,有两个女孩停了下来,一台扁方体对着我们的密织的手一阵捕捉。
「被拍了。」他写意一派轻松。
「还不是都是因为你。」两人抢在对方前头都笑了出来。
我好奇,若那两个女孩至今仍留着那些相片,能否作为爱情的在场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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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当时我以为,那会是我最後一次见到他。他在那日後旋即为了工作离开北京前往成都,在我离开中国前不会再回来。如此也好吧,那时我头一次渴望领悟夭折的美。
尔後,思绪总会把我带回那几天。冷油从脚目随日子淹起,窜满身子。悬浮在人沼里,於目的与目的间遗忘种种过程。但我始终记得他的手似细纱,一个拥抱定义了勇敢,还有他曾在我的嘴里,好像我真的能够给得起一个人快乐。人生中曾有几个时刻,在读秒的结尾时仓皇穿越了错的街道,回头发现对的竟在彼岸招手。霎时恐慌自己可能再也不得幸福,缘分一双大眼直直刺进自己的绝望里。
六月底,忖着最後一场旅行,而我的钱早已用尽,看来似乎无处可去,然後我想到他。
「我能去成都找你吗?」我在微信上对他说。
「来啊,我给你买机票。」他几乎是一秒钟便答应了下来。
而他终究是再次提了那个问题。
「你来成都,能不能跟我在一起?就算只能拥有你一天也好。」
我感觉嘴里酿着血,熟过头了,字句酸腐着我的舌尖,「抱歉。」
「没事。」
我疑惑自己在提高这一回赌注,赔进的并不是我多爱他,而是若我真的爱上了他。人们甚少体会到爱情里的风险,我们能收获的是爱,但若是失去,那便再多的恨也凑不回自己。他一如既往地温柔,好像我与他并非才认识不到两周,而是我们用这仅仅两周在复习遗忘的彼此的过往。他二话不说,买了北京与成都的来回机票。我只身从北京出发,前往成都,与赴赌局。拎着最轻简的行李,在万尺高空上我感觉自己踮在失重的边缘,等着沾进一张甜蜜的繁网。
飞机落地,我一步出机场大厅,捎了封讯息给他,他说要我等一会儿。成都双流机场,人潮杂沓,不息地把我的忐忑洗得凝澈。
「我到了,你在哪?」一擡头,看见大厅的彼方,他缓缓走来。那像是又一次初遇,内里矛斗着盾。倘若是在战乱时节,我会飞奔上前拥抱他,告诉他留下来,或者我跟他走。但我仅是缓步靠近,腮帮子提得酸纠。他戴着眼镜,顿时又长了几年。如今的他终於回到二十五岁,当初的艳阳与华灯尽褪。
我坐在副座,看他驾车晃过成都市区。开车大概是仅存的几个时刻之一,能见到他骨子里那个孩子大剌剌地光身溜达。车身在长路上呼啸,无鹜地冲驰。「你开慢点。」我句句提醒也浇不熄他的顽心,但我也不甚在意。此刻的我正踏踏实实地在异乡,同一个男人精神流浪着。
渐渐我们远离都心,驶至外围的住宅区。此时我眼里才收进成都的景色,小区园内一片蓊绿。成都像极了台北,那闷热滞塞的空气毫无二致。但这儿终究不是台北,我於家乡千里之外。方进他家门,一只大白狗奔了上来。
「雉奴。」他摸摸牠的头,雉奴忘情地摆着尾巴,眼笑成一线
他养的萨摩耶犬,叫雉奴,唐高宗李治的小名。
「啊,看连续剧,一时觉得好玩儿就起了啊。」他的平静反而显得这无理圆滑不已。我忖着,若雉奴像他的孩子,他就得是李世民了,而他确实是李世民。我想起了玄武门之变,情与义淹在泪血里胀成功业。
「工作不做了,就陪你玩呗。」那晚,他云淡风轻地流出一句。原在北京时,他说工作忙,我去了可能也没时间陪我。我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无语凝噎。「嘛呢?来。」他手伸的老高,引雉奴去抓。雉奴笑得合不拢嘴,欢闹地向他的手上舔去。「你ㄚ。」他摩抚着雉奴雪白的毛发,眼波似水,像老父对稚子,宠腻完写。
刹那我的心全撒了,那太像一个家。
那几日我们把成都走了一遭。杜甫草堂里像在荷花林中迷了路,找到彼此时候还傍边满绿带香;他在宽窄巷市集买了一只手织木作猫头鹰给我,错罗精妙,真的一样;巴蜀大宅门火锅,大鼎里两圈,红边围白。两个不谙吃辣的傻子,一个劲地往白里夹,四川的精义都浪费了;步过文殊院听他漫谈过往在成都的日子,一片清净幽谧,我迳怕心跳乱扰了菩萨;夏夜的锦里满园灯火烧到他的身上,我们在隽刻「蜀」字的窄巷里擦踵穿梭,但明白他总在路弯处伫立,直至阑珊灯火。
一晚的午夜场电影後回到家,嘴上还在聊着方才电影的细节,开灯以後却见地上一片狼藉,看来像些木头碎片。「这……。」我还没能确认自己的惊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倏地对在旁傻笑的雉奴硬生就是一脚,雉奴退了两步却又巴着脸跑了回来。眼看他大脚又是一下急踏,雉奴低嚎了一声。「不要再打他了!」我拉住他,瞥见他眼中的暗火。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让我看见他的愤怒,为了一只赠与我的猫头鹰。
我们在当晚做爱,第一次他探进我的身体。滑入的时候如细水润泽,温温缓缓的。他从不狂暴,反而更多的总是笨拙。我的双腿在他的肩上,像他坚毅扛起的担子。我深深地望着他入迷,眼见他如何精雕我的深邃。我伸手拨去他的浏海,他如同个努力的孩子般埋首,一擡头我才跌进他的眼里。与他结合,始终都似场场诘问,问性,问不性;问爱,也问不爱。
那年夏日的早阳,析过帘幕袭进卧室,将他的身体抛得晶莹如鳞。我半醒时,惺忪之际,一手横上他的背,凝脂带雪。他的手也缓游上我的胛边,一指一节地柔浣。四壁里,床笫间,炫眼的日光下,共枕浓睡。白水涟漪畔,谁也没有醒来,两人在彼此的嘱咐下一再睡去。好像从此便这样浪费、挥霍、虚度着彼此的余生也罢,换一场泉歇水尽。
与他同床,发现他是少数我能与之安睡的男人。我时常浅泊在他的肩窝,他不算丰腴的身体,却总轻松钓上我的睡意。我伸手钩向我的手机,片下了这一个画面。他手作枕,脸颊被团起像个呕气的孩子,闹累了才被睡意绑去。
当我再次醒来时,他已在客厅与合夥人谈论生意。我缓缓撑起身体,雉奴哈哈喘气地跑了进来,一跃上了床,在我脚旁撒野起来。他或滚或翻,脸上的笑容从没停过,我看了也不住莞尔。我探出脚掌,在他的肚子上描圈,心花怒放的他款款地在我身旁憩息。「我是你的妈妈吗?」不知是提问或自诘,我看着他出神。临行前拍了一张相片,他仍在我的脚边撒娇。
「狗都托人照顾了,现在想要离开成都也行。」那天出了景点後,我们在路上散步,他看着我说。「是吗,那我真的很想去九寨沟。」玩笑似地,我也不抱太大的期望。「九寨沟吗?」他不发一语,踏进街边的一间旅行社。
「请问一下,九寨沟两人行多少钱?机加酒双飞,三天两夜,一人两千是吗?好,就这个。」他霸气十足,一连串过程三分钟不到,结帐时我还在一旁愣得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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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一早我们风尘仆仆,前往机场,预备飞黄龙。在计程车上,我无由地兴奋起来。明明来到成都已是与他独处了,如此一飞又更是独上加独。那一趟我们随团出发,队里男女老少混杂,我们两个年轻人反成了异数。午膳时,众人桌上热络。我们与旁边的一对夫妇闲谈,他俩说此行是来蜜月旅行的。
「我们也是来度蜜月的啊。」
我手中捧的热茶险些没翻倒。他神采飞扬,见那夫妇僵笑了两声。
「你在说什麽啊!」那对男女一别过头,我便低声质问他。
「有什麽关系,开个玩笑嘛。」他满脸写意。
「那要是他们当真了怎麽办?」
「当真就当真呗。」说毕,又是一个劲地痞子笑,我的台词全吞了回去。
第二天,我们终於进了九寨沟内。俩人在偌大的沟内无头苍蝇似地乱窜,五湖四海间飘摇,一并目无暇给。绿水蓝天,沁得人明明净净的。那日气温微凉,园内全是水景,不免得湿气带寒。「好冷。」我在他身旁咕哝并哆嗦着。他脱下上身的暗蓝针织外套,罩到我身上。「你怎麽办?」「没关系我不怕冷。」他一双大眼望向前方,瞅都不瞅我一眼。我脱下自己身上的条纹薄外套,递给了他。白绿错间的衣服,本就窄紧,在我身上总显得单薄。他一换上,却如同一觉方醒的孩子,眉眼之际轻扬不少。那是这辈子头一回被公然包覆在另一个男人的衣物里,此刻自己的衣着也紧贴着他,而我只是很长很长地看着他。
漫步到树正群海,我凭栏休息。他着手随意拍下那一刻,日光氤氲,乳白的相机吊在我的胸前。方低下头,不备的瞬间被裁进记忆体里,暗蓝的毛衣漫得画面里一片冷甜。之後我们又上了几个坡,空气愈发寒冽。我抖得不行,牙关紧攒。正好亭下一名妇人兜售着披巾,我们各买了一件。黑的粗布散织,懒垮在我俩肩上,瞬时像两个野人。过後一路从顶上奔了下来,回到园区门口,他站在一旁抽菸。我看着他,心想野人戏火,不忍笑了出来。
九寨沟身处阿埧自治州,是藏族与羌族的自治区。导游小姐在车上不时与我们分享藏族与藏传佛教的生活。「你们知道仓央嘉措吗?」我和他满脸疑惑地看向彼此。
「他是第六世达赖喇嘛。作为达赖喇嘛的转世,他不恪守成规,追求世俗的爱情,被认为是富奇异色彩的达赖。他一生写过许多情诗,也不断在追寻佛法和爱情、超脱与世俗的平衡。想跟大家分享一首他最有名的诗。」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车在山路间曲折回绕,我望向窗外一片绿荫出神。「不负如来不负卿」……那是怎样的两难?彷佛进与退都一并踩在自毁的槛上。我转头面向他,他直直地映进我眼里。「这种情诗有什麽好的呀?」一贯地痞态,他彷佛对这隽永的故事不感兴趣。他别过头看着前方,手却缓缓贴近,牢牢地箍紧我的掌心。周遭一切声响的皮都被剥了去,褪出一个赤裸的当下。
(参)
行程的最後一日在各式采买景点中度过。尾声时来到一间宝石店,先前导游已与我们简介过各种晶石。我杵在柜前,看着色色发晶,绿黑黄红,被亮得恍恍惚惚。「发晶能破煞挡灾,保人安康。」导游的话反覆在我耳边回绕。「你买一个给我好不好?」我转身和他说。「你想要啊?我过几天再去店里给你挑一个啊。」他那时正在成都和合夥人经营玉石生意,「我们自己那拿便宜。」「那你要记得哦。」但我也担心,就凭自己那点儿记忆力,大概几秒後便抛得一乾二净。我对他点点头,心里想的是,要把他日日安系在我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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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北京前一晚,离开中国倒数三天。飞机误点八个小时,航空公司为所有旅客安排了饭店休息。在饭店的床上,冷气如安屍一般放送。我们齐肩躺着,蜷进被底,一张大白床缩得我俩好小好小。出走的魔幻时刻即将结束,眼见只余残酷的现实塞在两人躯间。
「所以,我们就这样了。」
「嗯。」
「如果哪天我结婚,你来吗?」
「你邀请我,还帮我买机票,我就来啊。」
「好啊。」
「你回台湾就好好生活、好好学习。我可能就找个女孩结婚了吧。」
我的眼泪早已悄声出墙,野放在外。
背对他,我用力秉住呼吸,一丝一分一点一毫都死守着。
「怎麽了?」他撑起上身,靠近我,轻轻为我擦去眼泪。
我什麽也没说,只是楞瞪着白如鱼肚的天花板。它一胀一缩的,像是在说,比起浅浅地活着,更想深深地死去。最可怕的也许不是失,而是明白自此再不能得。我想,若不愿意想像那人和另一个身影并置,那可能就必须是爱了。於是我暗自下了一个决定,回北京後,如果他再出口那个问题,我会答应他。
最後那两晚在北京,我们搬进旅馆。白天各自出门,晚上同床共枕,预习新婚生活一样。但他始终绝口不提,我暗自内焚。直至离开前,最後一个晚上,在大厅入口处我们碰面,一同走进电梯。随着楼层升高,压力缓缓从四壁倾注汇累,淹满了整个方体。我俩穿过一间间套房,它们往身後呼啸像是骨牌,渐渐急、渐渐快。推开房门的那一瞬间,我泪如雨下。
「怎麽突然哭了?」
「我明天要走了欸!」
赫然房里好大一只沉默。
我摊在床上,而他款款挪近,罩在我的上空,眼神似水依旧。半晌谁也没出声,只是静默地分享我的眼泪。最後他终於开口。
「你回台湾就好好过生活、好好学习……」
「你怎麽都不问我那个问题了?」我陡然打断他。如果这已经是最後一刻,那我必须要清楚自己现在能有的,或曾经错过的。
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沉得似海:「因为我怕你会答应我,我不想要你难过。」
终究坦白,这段时间的谜底。从我踏下飞机的那一刻起,火锅、披巾、猫头鹰,一切种种都被这句话淬得深邃无比。他已经不再需要得到我了吗?或者他已然得到过我?始终无解。
「可是,」我几乎是喊着,「我就是想要你啊!」
赫然房里那只沉默又肿了一些。
「你问我。」
「不要。」
「你快点问我!」
「不要!」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也拥抱着。
「好啦,所以你要跟我在一起是不是?」他坏劲依旧,我却无心再思索语言是否无效。
「对啦!」眼泪还在颊边,顿时破涕成笑。
就这样一回,莫名其妙、糊里糊涂的,两个人尚在铺写一场凝视。同样的曲水白流之际,潮汐消退,顷刻关系水落石出。两具身躯上岸,彼此结缠,衣鬓带水,唇齿相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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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他送我回宿舍收拾最後的行李。在校门口,此次分离没有月柔星稀,只见天青日明,离情被曝得裸亮。
「我走了。」
「我帮你打车。」
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我打开门,最後一遍回身。
「我可以再抱你一下吗?」今次没了黑夜的庇荫,光天化日,他依旧胆大包天。我弯起嘴角,掩收不住娇气,「不要!」旋即跳上後座,拉下车窗。「随时跟我联系啊。」他嘱咐着。「我走了。」车在窗子铡至上缘的同时启行。他向我招手,我贴在窗边,眼看他被拖进视线的尽头。
在机场等待登机,一片落地窗外碧天白云,飞机此起彼落。我打开微信,敲进了置顶的对话框。
「如果我回台湾,想要了怎麽办?寂寞了怎麽办?」
「爱会克服这一切。」
「我常觉得在中国这几个月像一场梦,而这场梦总有一天得醒来。」
「你可以不要醒来,一直作梦下去。」
在飞机即将起飞之际,我望着外头的蓝天。赫然清晰自己这次不再失重,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踏实。我要的,都被给予。好像人生中第一次,真正地在手里紧攒了些什麽。
回到台湾後,每日早晨,他会拨视讯电话给我,一睁眼看见的就是他的脸。「みね(Mi Ne),起床啦,」他柔声地说,「不然又要迟到了。」みね是我的乳名,日文汉字的「峰」。在他以前,只有我的家人,生命中最亲近的人会这样唤我。他自头一次侧耳听到後便再不离口,我也由着他。时常我总赖床给他看,他也丝毫不愠不火。一直在镜头那端守着,直至我起身。日日,他一如初遇的那天,月光皎洁。
後来我确信,我爱上他的原因其一,来自於我对於健谈的人的着迷。我们几乎无话不言,彼此不存在秘密。面对面像两张镜子互映,澄透见底。我们聊艺术、聊哲学,亦聊政治。他会用他粗滥的语言戏亵地分析我的作品,总以批评开场,时而令我眉头浅锁。「所以你是不喜欢吗?」我问。「喜欢啊,我觉得很棒。」最後却峰回路转,无赖并真诚不已,逗得我难耐。在他一片错杂荒芜的哲学语境里,我总得奋力一番才得开拓出阡陌。「你这是站在哲学制高点对我道德绑架!」但羊肠小径遁出後,却又常是片世外桃源。「那你觉得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吗?」「我不知道呀。」「怎麽可能不知道。」「没想过这个问题。其实啊,一般大陆的百姓根本没有空闲想这种问题,因为对我们来说根本不重要。」「是吗……那记得以後不要说大陆,要说中国。」「好,中国。」
自此我再没从他嘴里听过大陆二字。
几日後,我在脸书上公开了我们的恋情,一张他与雉奴的照片。灯火昏黄,雉奴的手搭在他的手上,父子俩望进彼此的眼里,全是笑意。许多人都留言祝贺,美言鼎沸。
「恭喜。」
「要幸福啊!」
「我要哭了。」
「天啊!」
於一片欢欣中,我瞥见与他的前景,满是向荣。但我没有说出口的是,这段关系的真实距离。但兴许压根不值得一提,若心灵的距离够近了,肉体再远又何妨?早先的担忧,我竟也都安然度过。从无一丝越界的念头,那时我才知晓原来我在感情里是这样忠贞。
自回台湾前,我便开始构思新的舞作,一支双人舞。人遇见了另一人,如何褪去防备,交付自己,那是我当下生命对於爱情的体悟。当时的舞作大意里写道:「爱情前头人们平等,爱情里头人们等待。感谢伤害过自己的这个世界,它给了你雨,但也教会你撑伞,而人们总在绝望中遇见爱。有一天,有个人会飘洋过海、翻山越岭来爱你,必须是这麽相信着。当那天到来,你们都不说话,只爱着。」
开头,一场停不了的大雨,湿透的心已然报废。而缘分使两条线交跨,有个人愿意真心付出自己来遮蔽,为一把伞。我死守着一张椅子,苦痛、愤怒都积攒其上,不住地蜷缩着抚弄椅身。他将我温柔提起带离,凌空的瞬间我回头望向自己的牢笼,仍是不舍。着地时瘫软,他轻放我俩。於匍匐、翻滚与交叠里确认彼此的存在,恍惚里四手牢握。接而拔地立起,天旋地转。大千的空景乱眼,凌乱之际他将我揪回,我一跃而落在他的臂膀上栖息。缓而双脚降下,头一次明白脚踏实地活着。我带着他回家,崎岖的迷宫里找一个只有我们的角落歇下。霎时我渴望,两人一同闯荡。狂奔、凝视与相拥。浪荡与激情过後,停下脚步,安歇在我曾经的囚牢上。此次,换我为我们打起一张洁净的伞。
正式演出的四场,我几乎场场都哭。我想到他,纵然他不在场,我却感觉他始终未离,一心与我共舞。奇妙的是,在遇见他前便开始筹思的作品,最後却全然吻合我们的关系。我了然自己这支舞是为他而跳的。演後座谈里,一位观众问我,是什麽样的契机让我做出这样一个作品。我说,缘分很惨忍,我这一生都在质疑自己值不值得被爱。但是请相信,终有一天,在最幽晦的时刻,它会到来,并拯救你。「请相信缘分,请相信它。」
那个作品是我们故事的开始,但我从来没给他看过。它是我内心最私密的一场告白,仅能窃窃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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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一次喝酒的聚会当中,我与好友们宣布他即将来到台湾的消息。「叫他十月来啊,这样他就能跟我们一起走同志大游行了。」尼特手里拿着酒杯,摇晃着,冰块喀吱两声。「你们知道他每个月都寄月银给他吗?很会捞,很棒。」尼特提高声量,浮夸地吐露。我窝在酒杯後窃喜,「是啊,我是小主嘛。」「但他真的会来吗?」陆无倏地出了这句。「听说他们那边过来不是很麻烦吗?」问句由假伯斯替他补完。他俩一搭一唱,直望着我,像护主的忠仆,声声地关切。
「他会来的。」夜店的灯昏黄得我双目难焦,遂散神望进眼前一片淡淡的黑暗里。
「好啦,快喝酒!」小十停了话题,刚好舞池里一首歌到头,节奏一转,轻快摊懒。「我真的为你高兴。」当我嘴里还衔着吸管,小十张出双手深深地拥抱了我,温香绵长。「嗯。」我们看着对方,晦涩的灯霎时暖了一些,迸刺的低音渐渐被抚平成了背景。我的嘴角拉开,伸出手揉拧着他的长发。那些年,我们在那样纵溺声色的深林里挟着彼此穿越,情风慾浪都未曾离弃。
隔日午後醒来时还有些闷眩,手机画面一开,反射地就丢了讯息给他:「来台湾的事情办得怎样了?」「还在办呢,最近太忙了。」嗯,你记得要去办啊,我的姊妹们都很期待见你呢。
「刚睡醒啊?棉被里穿了什麽啊?我看看。」
「不要啦。」我把头闷在枕畔。
「快让我看看。」他的声音不知怎地,听来像一种命令抑或是调侃,邪柔的、巧佞的综合体。
被单离床,下头是赤条的身体。他盯着我,画面里的人身迅速地褪去外裹。他的手顺流而下,汇旋在肉慾的岔口。眼神里一句话也没说,那渴却是焦灼震耳。我握着我,他握着他,手与指的快语。啊。老婆。缓缓穿梭在彼此下身,密合,一圈、两圈,重套轻拧。再坠,再坠,表皮一片湿淫煎着。进,来——真紧。甬道里狂奔着寻找真理,通体软麻。双脚摩擦,被单与肌肤贴伏着生热。快,还能再快。干。你好美。老公。清液滑进眉间,灌进密林里深遂的深邃的沟。双唇难合,喘进彼此的鼻息。我,要,给,我。分秒予了彼此,肉体便在媒介里弭合。顶端见着潮澜相会,一同碎身坠落。
可能是世界,或者画面静止,还跨不过来这一刻,然後我们很有默契地同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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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大游行那天,我们几个一如往常在台大医院站集合。那天是台湾每年最妖艳绚放的日子,肉体的解放,内着、皮革、变装秀,宣示着性的积极。当然亦少不了大军压境,揣捧阳刚。肌理与发鬓削出性的轩昂,比的是谁能更炙炽,向是台湾男同志们最稀罕也最心照不宣的一致目标。
尼特立在路肩向外张着,他和男友冒并肩,两人黝黑的肌肤在阳光下暗燃。他向是我们中最靠近主流的一个,来往的人群也不乏目光。我心想,人们总想能更容易被爱,但抑或只是更容易被选择?我陷进自己的思绪里。「怎麽那麽慢啊。」陆无坐在树阴下乘凉,一身黑衬衫短裤,早已被汗水侵湿。「小十也太慢了吧,一定是在跟馅馅打炮。」假伯斯嘴下刚停,两人从转角出现,奔了上来。「对不起!刚打扮太久所以迟到了!」小十用一贯的娇滴嗓音,试图想瞒混过去。瞧他皮裙丝袜磨得双腿柔亮,看来确实是打扮了一番。「好啦,打炮就打炮。」「就说了不是哦!」陆无与小十逗着嘴,我瞅着他们发笑。
行进开始,我们每年都义务似地走上这条大道。骄傲地庆祝自己的身分,但同时亦不明白,路的尽头能是什麽,身旁的人们又是否有着相似的悲喜?「如果他有来就好了。」不知何时,贾伯斯走到我身旁。「啊,对啊,但他工作太忙了嘛。」我无法完全隐匿自己的失落,但亦撑起微笑。「反正你们还在就好了呀。」我伸出手拐过他的脖子,揪着他娇小的身躯。脸颊就着他的头,给了彼此一个拥抱。
在下个路的尽头,游行队伍衬着底,我们在转角处拍了一张大合照。众人的微笑被嵌在相片底,配着尼特的招牌吐舌。後来的几年我们再也没有一起走过游行,我的记忆始终泊在二零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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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阵子他的工作开始繁忙,每日的「晨昏定省」也少了。我亦不甚在意,远距离关系里不缺空间。两三天一次的视讯通话依旧甜腻,天南地北,废寝忘食。生活开始安定,化身成彼此常轨,信步向前。
十一月的某天晚上,我们一如往常地视讯聊天。
「我跟你说,我最近有点想要去刺青耶。」
「干嘛刺青?」
「就想刺,觉得要刺些对我来说最有意义的事,但还不知道是什麽。」
「不要刺啦,一点也不有趣。」他还是头一次直白地反对我的念头。
「为什麽啊?」
「就别刺吧。」我还没机会多想,便突然记起一件事。
「你之前说要送我的发晶手链到底什麽时候要买啊?」
「啊,忘记了,这不是都要忙死了嘛,过几天马上买给你啊。」
「这麽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我最近还在帮你筹备另一个礼物啊,之後你就知道了,你会喜欢的。」
听他神秘兮兮,我竟打从心底期待了起来。
家常的对话流水一般,时至凌晨一点,他该去睡了,便与我道晚安。临行前说了最後一句。
「欸我跟你说一件事,我最近突然觉得,我还是想跟女生结婚欸。」他的嘴角还抹着上个话题的残笑。
即刻我的脑内一阵塌崩,覆平了我的所有思绪。「什麽?」我还没能置信。他急忙澄清:「就是一个想法嘛,和你分享一下,说不定我明天睡醒又变了,你也知道我。」的确,他总对世事都抱着随兴的态度,没有永远绝对的立场,但一丝星火仍燎原如炬。当晚我眼看自己沸腾,诉说自己如何感觉遭到背叛。当初他承诺,「爱能克服一切」。我始终倾心相信他,笃定自己捧着一段珍贵的关系归来,又如何不宣地诺下一生一世。
「你怎麽可以。」眼泪蛮愣地摔下,没想到自己会再有为他流泪的一日。
「对不起。」他从没这麽严肃,只是凝重地看着我。
「我在这里,每天回家都希望有一个人能在身边,互相照顾。这几个月这样下来,我有点累。我觉得自己还是比较喜欢女生,而且,这样我的生活会更容易一些。你也知道在中国,大家还是不太能接受这种事。尤其我想要做生意、想要赚大钱,和女人结婚会轻松很多。」他如真诚地诵念祭文,我只能坐等苍白。
一晌沉默後,他问:「你想要分手吗?」
「我不知道,你让我想想。」
我想起他与我说过,自己在感情里从不吵架,他认为那是世上最无益的事。我当下便明白,这即是我想要的感情。而那回也是我们关系里最拟近吵架的一次,却仍是温柔软语。
过後的两三夜,我皆彻夜辗转,早晨醒来的时候脸颊和枕头上都还残有泪渍,浑浑噩噩地跌出了家门。从芦洲到公馆,像一程漫长的夜车。从十八岁到二十三岁,短短五年,我在爱情的肉市里被剁得稀烂,诓自己不再信奉浪漫。赫然想起了北京与成都的来回机票。与他在一起,仅有「自然」二字。我都能要,他都能给,俩人的关系从不掂斤论两。感情的秤盘里汇满一池蜜泉,水乳交融。然一旦意识到自己必须得「要」出口之时,便毁了平衡,满塘温柔注定崩泄。倘若他要的已与我不同,便没有绑住他的必要。爱情是彼此携手安步向前,若两人三脚最终只得绊磕情意。
自那一刻,我们已然失去了共同的未来。
走进教室,教授早已开始讲课,训诂学。许慎的《说文解字》:「诂,训故言也。故言者,旧言也。十口所识前言也。训者,说教也。训故言者,说释故言以教人是之谓诂。」迂腐的探究。往昔的话如何说的早是无从追索,过了那个当口,语意分秒都在变体、糊解、窜离。执着旧言便亦说不清现在,了然一门败给了时间的学问。
「我们分手吧。」搁下早餐,我指下一键送出。
从没意会那串「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如近午的刑场。
「你确定了?」
「嗯,我们要的已经不同了。」
我真能看见,在屏幕的另一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嘴角欲言。
「我爱你,みね。」
「我也爱你。」
萤幕暗去,我抬头看向黑板,听教授讲解周大璞的《训诂学》第一章。下课後我转向作在身後的杰鹿,「中午要去哪里吃饭啊?」脸上的笑容比一朵荼蘼还要冶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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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近午夜,从捷运站走出时,已没了公车。我在宽空的马路旁行走,兀自听着音乐。这一向是条寂寞的路,阒黑的前方被零星灯火提着。一路上走过重重铁幕,矗在两旁。仅有超商及一间永和豆浆还开着,积着不眠的客。对面一个公园,早已荒了人烟,秋千被吊着示众。一个流浪汉在长椅上横卧,他的身影深得像团黑洞,我提起脚步。
下一首歌,张惠妹的〈记得〉,前奏水滴一般地洒开。
「我们都忘了 这条路走了多久
心中是清楚的 有一天 有一天都会停的
让时间说真话 虽然我也害怕
在天黑了以後 我们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以後
谁还记得 是谁先说永远的爱我
以前的一句话 是我们以後的伤口
过了太久 没人记得当初那些温柔
我和你手牵手 说要一起 走到最後
我不觉地想起他的承诺,如何画成一辈子的草图,如今已无法兴土。彼此的之间,张张机票的飞行缩短的,以及从没能缩短的距离。「就算只能拥有你一天也好。」尽管後来那所有权判多了几天,终究归还,赎了一副猫头鹰木屍的冷棺。
「我们都累了 却没办法往回走
两颗心都迷惑 怎麽说 怎麽说都没有救
亲爱的为什麽 也许你也不懂
两个相爱的人 等着对方先说想分开的理由
谁还记得爱情开始变化的时候
我和你的眼中 看见了不同的天空
走的太远 终於走到分岔路的路口
是不是你和我 要有两个相反的梦」
牵手、拥抱、做爱,他的肌肤与掌纹,只剩我糊如彻夜点灯的眼。他好几次的提问,由我成全,最後亦由我结束。没有背道而驰,而是让他去走他想要的路,我目送不迭。
「谁还记得 是谁先说永远的爱我
以前的一句话 是我们以後的伤口
过了太久 没人记得当初那些温柔
我和你手牵手 说要一起 走到最後
我和你手牵手 说要一起 走到最後」
我早已看不清眼前的路,呼吸断促,双脚却还硬拧着地走。大口地喘气,我跌坐路边,放声嚎哭,抽噎不停,哽进的并非怨怒也不仅是悲伤。感觉他的唇正在远离,最後的水与气从接缝间溜逝。霎时明白什麽被全然地挖空了,生命从此落疤。
不觉恍惚了多久,我软坐在家楼下的阶梯前。擡头一看,觉得楼比起以往拔高了许多,人显得无端零碎。〈记得〉早已播完许久,我停下音乐,撑起自己,抹乾眼角,进屋时已是一张笑脸。
往後几天,日子瘪瘪涩涩的,像破了皮的气球,使尽力也吹鼓不起来。直到他传了讯息给我,「みね,みね。」嗨,我没事啊,对啊最近好忙呀,你还好吗?
「我现在还会想到,我居然会抱着你的脚睡觉。在北京啊,我说我困了,你说你看电视,我居然抱着你腿睡觉。」他说,我无端地也笑了,苦苦甜甜的。
「其实你对我真的是完美恋人,我爱你的一切,对感情和生活的理解态度,都是我喜欢的。我喜欢和尊重为了梦想去努力的人,不会有人比你更吸引我。谢谢你爱我,谢谢你陪我这麽久。这是一段难得的经历,一个让我记忆深刻,让我能够经常想念的经历。虽然我很少联系你,但我会经常想到你,已经习惯了。如果我觉得以後我自己搞清楚了,如果那时候还爱你,想一辈子了,除非你有了朋友*,不然我会重新追求你的。」
看着讯息,心中百味杂陈。嘴角木然牵起,和浅陷的眉头共吟。我艰缓地敲着萤幕,一字一字筑起,像海边的堤岸,我兀自走上。
「这是一段成熟的感情,分开不是因为不爱了,而是因为太希望对方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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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时候之後,我没公开分手的消息。也许因为至分手时仅四个半月的关系,我竟还好面子。但更多的是,我们之间全然不似分开。依然亲昵地称呼彼此,依然道爱,依然维持频繁地网路性互动。我俩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关系,像藕断後所能牵出最美好的丝连。隔年三月,我在脸书发表了一篇我俩故事的上集,篇幅含括从相遇直至我回到台湾,我乐地沉浸於现在、过去与未来间的暧昧互文。他依旧充斥我的版面,虚拟与现实无异。我感到安心,内里还暗自窃喜,睥睨着现代人的速食爱情。
我时常将手机里他自慰的影片翻出,然後与他一同攀峰。我能永恒地拥有他为我迸发的瞬间,而我也始终为他绽放。慢慢地,我开始可以解禁自己的身体,去容纳另外一个男人。但心还是窗扉紧掩,瞥不得一个过客。那阵子我结识一个男人,和他仅仅是持着肉体关系,上过几回旅馆。他碰撞的时刻总要我吻他、抱紧他,或为他舔去额角的汗滴。我欢喜又有人能深雕我的身体,凿满一个慾的甜窝。
清晨六点,醒来时男人恰巧外出。我滑开手机,传了讯息给他,他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不在家呀?」他用完早餐,歇在床上,一床棉被密裹着。「对呀,在旅馆。」我微笑。「人呢?」「出去了。」「怎麽样?」「还行吧,不就打炮吗?」「说说啊!」「我们一起洗澡,帮对方搓身体,然後上床。他蛮大的,也持久,还不错。他还一直问我爽不爽。」我目睹着自己於子画面里如何眼带春色。
句子收尾,他嗯了一声,盯着我,我也看着他,发觉自己许久没有好好瞧过他。旅馆的房间闷暗,床头一盏灯打来如聚光灯,恍得我眼涩。他还是很深地看着我,画面里白床洁被,几乎可以嗅到一种太新的气味。我们只是望着彼此,冷幕里谁也没动。我在陌生的房间里,被褥凌乱,床边还有另一个男人的气味和余液。他的眼神如钉,我伏在框幕边缘,嗅到互残的徵兆。下一秒,我们几乎同时红了眼眶,我的眼泪楞直地划破眼缘坠落。他的鼻侧染红,很轻地吸束了一下,透过麦克风却像枚榴弹在空荡的房间里爆发。但我们始终没有将视线移开对方,所有细节都像乾柴燃火,啪哒啪哒地碎语,空气变得稀薄鼓刺。
「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的腮帮子抽动了一下,缓慢艰难地磨出这句话。嗓音里几乎有股恨意,酸劲发了酵,但很快地窜进了网路讯号的延迟里头,瞬眼无痕。
我明白他言不由衷,伸出手,拭乾了眼泪。他也囫囵刷了一脸,又换上先前的轻笑。「好了,你再睡下吧,我也要再休息一下。」我明白他刚起床,不可能再回笼,但嘴上只喃着好,萤幕下一秒便黑了。
我久久不能平复,躺在旅店一张白床上,自我剖虐的术台,等待男人回来整收这具遗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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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後又一次姊妹聚会,我们同样聚在G Star。此起彼落地聊着彼此的生活,我亦没有别的可说,只欣喜地分享我与他的近况。那阵子,因我与他的状态,我好似真切地遇见了细水长流。你们知道吗?他说他真的很想来台湾,最近要去办手续。
「我真的希望能从你嘴里听到别的名字,」尼特一刀刺进对话里,「说实在,他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个光说不练的人。」
我倏然沉默了。情绪从讶异、疑惑再熬至愠火。我端着酒杯,久久陷在反覆诘问里。
当张爱玲心系胡兰成,人们歌扬这段残破的爱。张爱玲恋得越苦,世人越是狂奋地讴歌爱的深涩。古往今来的所有绝世佳话,一并承担着人类感情的空相,无法奉献生命去贯彻真爱的存在。纸本传说里谈真爱,人们引得香热;现世生活里谈真爱,人们喊得毒辣。直叫傻,叫痴,叫妄想。
「我觉得我跟他是灵魂伴侣。」
「你怎麽能确定?」陆无秉持一贯的质疑态度。
「既然只有我能定义自己的灵魂,那我也能定义自己的灵魂伴侣吧?」语罢,我抓起酒杯微狠地啜了一口。夜店里的人海升落晃颤,低沉的重音被溶在这池深蓝里,惘惘静静。
注
*中国用语常将男、女朋友简称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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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那年我在系上选修的专书课,懵懂之间选择了庄子。此前我不甚理解庄子,只认为他像个教科书里的名词,用於得分与引用。而教授某一周谈的是「庄子的感情」。简报画面上一段引言,《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於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底图上,两只鱼在大海里相背优游。
「庄子认为,人的感情,或者说爱,是建筑在互相索取上。这个世界,像个乾涸的池塘,人们相互以彼此剩余的口水来接济对方。当我们遇到了一个自己爱的人,便希望他们以我们想要的方式爱我们。人们通常只说『相濡以沫』,却忽略了『相忘於江湖』才是生命最完满的状态。在大海里活着,忘记彼此。」
「然而忘记彼此是什麽意思呢?」我聚精会神,深怕漏了一字,「就是不为对方做决定。」教授停顿了一下,终於脱口。
赫然全都懂了,我理想的爱,我对他的爱。
「我爱你,可是我们都是自由的。」教授以此句作结,我已然红了眼眶。
我爱他,可我更希望他自由。若他曾在此地,此刻我们相爱,以身相湿,只消一刹那的缘分。我眼看他归返海中,不再需要我的吻,我皲乾的唇裂成永劫的等待。站在潮退的线上,细沙钻过指缝,久违的海水沁凉如冰。望着他没入水下,在浅海里,阳光穿下如柱,他翱翔其中,不时地笑声盈耳。
那阵子恰好与逼逼见面,他一向是众朋友里最灵性的。我与他分享近日与庄子的相会。「庄子的感情吗……好难呀。」「是啊,所以是种练习吧。」我俩在湳雅夜市约见,一边啖着豆花,脑中闪过许多思绪。他柔暖地看着我,眼里有股浅潮欲袭,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结束时,我与他道别,看着他离去的背景,我赫然感觉生命里的每一刻,人们都在练习着。不只是爱情,而是感情。我们如何爱,却又必须明白时间与空间终将使人分离。但若你我仍同游於大海,就该明白我们的爱未曾殒亡。
後来再与那些只闻得上半却不明下半的朋友们说起这个故事时,我已经能带着真实的笑脸去钩勒那些微苦的片段。「你怎麽能就这样让他走啊?」对方几乎是讶异地喊了出来。「嗯……我也不知道耶。」日子便悠悠盯着空白慢慢蒸馏成汪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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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湾我做的最後一个作品,描写人们如何迎向并放下过去。舞台的二楼栏杆上贴满了属於舞者们的回忆,我的选集里头有三张他的照片。第一张是他与雉奴的父子合照,第二张是我用脚逗弄雉奴的情景,最後一张则是他熟睡的侧脸。最後结尾时,舞者们将那些代表回忆的物品整齐地摆在舞台的右上角,几乎如场祭仪一般,在它身旁起舞,歌颂亦为道别,最後步出舞台。於是这辆回忆的列车继续驶向远方,直到有天我们再与它们於另一个时空不期而遇。
随後我於二零一六年离开台湾,前往纽约,搬进了新的房子。四面白墙互相瞅着,显得寂寥无味。我打开行李,瞥见一卷黑胶片,纳闷着。打开来发现是制作的布景留下的相片。我将它们贴上墙壁,熟睡的他在床的彼岸,每日醒来都能遇见。心想时差之故,或许我醒来的时候他亦正在熟睡。从前只是空间,如今倒连时间也成了我们的敌人了。但我不与它们交恶,只静静任由它们摆渡。
来纽约後,我悒郁了好些时日。因文化差异、种族歧视还有语言能力的隔阂,始终寡欢。他时常给我鼓励,总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仍会花时间听我说话,或与我分享工作近况。他已回到辽宁本溪的老家,帮家族企业做事。於我,这个人早不再仅是个「男朋友」或「前任情人」,而是生命中烙的一个印,不因名分而改变关系的本质。後来我问他,能否有空时去找他,或他来找我。他只坚严地说,现在的他想先好好冲刺事业,不愿分心。
而数月过去,我开始适应纽约的生活,已经能够接纳新的人走进我的心灵或者掘发肉体关系。我们仍间或与彼此分享近来所遇见的人,或性事上的游历。通常是我与他分享,而他总乐意聆听,却少提自己。那你呢?最近有遇见谁吗?
「我和你说,我最近跟一个人走得很近,我觉得我蛮喜欢他的。」啊,是吗?你们认识多久了?「几个礼拜吧。」进展到甚麽程度了?「该做的都做啦。」几个礼拜?那怎麽一直没跟我说?「我现在跟你说啦。」那是因为我问你,如果我不问你,你是不是一直不跟我说了?「应该还是会说吧。」那你们现在呢?是什麽关系啊?「应该算是在一起了吧。」
他最後的这句一浮现,我在路口立了良久。
「那很好欸,恭喜你。我最近也认识了一个对象,正在约会。照片?不想给你看。生气,随便你啊。我为什麽要跟你说啊?反正你也没跟我说啊。」手指停了一晌,「好啦,等一下。」他收到照片,「床上很好啊,我们很契合。」我说。
「嗯。」他回覆。
又过了几个街口,红灯在对街烧起,我再次停下。「其实,我骗你的,根本没有这个人,图片我从网路上抓的。」不知怎地,我的内心一阵鼓噪。「你刚听到的时候,有什麽感觉?」
「我发觉,自己还是挺想占有你的。」他的语音讯息里,一字一句都连缀千斤。
一股热腾从心窝涌出,漫山覆野。我撒了个谎,却钩上锒铛沉沉一串实话。
「他对我很好,也习惯了他在我身边。但我没那麽喜欢他,可能过一阵子就分手了吧。我们?我不知道,我们太远了。况且我自己也还不确定我想要的是什麽。」
「我从小做春梦的时候,梦到的都是男生。梦到过女生的裸体,但是最後女生长了翅膀变成了天使。我变成了小孩子,被天使抱着飞走了。我在想,是不是男生能满足我一部份的性欲,我以前和男生相处的时候特别觊觎他的下体;和女生我会变得更绅士,而且更能满足我对於恋爱的追求。和你在一起满足了我的精神追求,但缺少了恋爱的富足。精神追求是我对於性格上的锻链,比如我的好奇心,一直成长的需求。但恋爱上,需要满足。我以直以来对於恋爱有固定的想法和习惯,比如我觉得和女生谈恋爱是对的,这是我的习惯,我也习惯於这种习惯,所以我在这种不需要改变的状况下更舒适,要我打破这种习惯我会不舒服。和女生在一起更有安全感。我从小一直都是一个坦坦荡荡的人,和朋友也没甚麽秘密,可是做一个Gay好累。我不想再对不起男生了。」
「我想和你做朋友。」
他顿了一刻,又像口无尽的气,「你自由了。」
我站在荒野的十字上,连同灵与肉一并遗散,远方是秃鹰盘旋的阴影。「我本来就是自由的啊。」我本来就是自由的啊,本来就是啊。又是细沙清水,他因何还在浅水里趑趄不前,我却是永恒地痴笑着。
「我想做你的朋友。不知道对你是爱还是什麽感情了,有点依赖但又想脱离。你是我的秘密,但我也有些习惯了。特别希望你可以幸福,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如果你觉得是浪费时间的话。我抛弃你的同时,也是被你抛弃了啊。力的作用是互相的,这只是一个决定。我觉得对你有责任,但责任不只是爱,同样也是不爱。爱的结局只是你期待的,但不一定是最好的。」
我骤然想起了浪费和虚度的差别,我所想的始终都是虚度。
但无论如何,什麽关系、什麽名分,这都毋宁是一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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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日子轨上奔驰,我试图在繁忙的纽约城里站稳重心,兢兢学习做个学生和艺术家。他则是被工作掩埋,几乎无暇与新人相处。近日除了早已动工多时的家族企业温泉旅馆,还自己在外面租了教室,开补习班教数学。我们都被岁月推搡带跑着,没人持暇回首抛掷一声叹息。
他某日在补习班,同我讲述装修、招生的种种艰辛,还有他与男友的疏离,「几个礼拜没见面了吧,」电话打来的时候,他看来有些疲倦。但室内一片窗明几净,他伶伶一个人影在空荡的教室里显得单薄。「现在在补习班,最近弄装修呢,应该过阵子就好了。」他身旁混洒着些人声,像孩子们在嬉闹。「楼下是一个国小,可能是那边的学生吧。教室就我一个人啊。」我一时好想念他,便纵我们扣打过无数次的视讯通话,我眼望他春夏过秋冬,长鬓短须,薄服厚衫。
赫然我感觉自己需要他。我需要知道,自己尚未完全失去这一个人。
「把裤子脱了,」我对他说,「我要看你。」「干嘛?」嘴上问着,但他并没有太多的惊疑。「突然想要了?」他把裤头褪下,黝黑的阴茎一下翻了出来,五指熟巧地攀上了自己的性器。「老婆,你好性感啊。」「我很想你。」那你呢?「我想你的小穴。」「我想你。」可是你。「我要进去了啊。」「啊,老公。」萤幕里的他喘着气,立在教室的课桌旁抽弄着他的下身,眉头微锁。远处零稀的人声像种浅浅的贺赞,抑或隐隐的咒谑,一方洁白的课室霎时被缀得淫丽不已。「好舒服啊,老婆,干死你。」是啊,我从来不曾活过,若是没有遇见你。
「啊,啊哈。」他的精液撒在白净的桌面上,像是一点一滴地在望内钻,又像汩汩地漫涨成道道白潮。我竟一时失语,只见得午後一盏金阳染得他眉目铄铄夺人。他方回过神,咧开一张笑靥。
「好啦,我先清理一下了。」他看了我一眼,温柔仍旧,通明的黑瞳恰如那日。
他从未远离,他始终都还在,我仍是他心尖上最珍视的那个人。尽便他手揽新人,即使我此刻几乎是在与他铸下道德的罪,但他最爱的依旧是我。道德於真爱面前也仅如吱哑一般嗫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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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心要去找他,於二零一七的暑假,硕士学旅第一年结束。我亟欲回到中国,再见上他一面。若我能再见他,也许,真的也许。一路从年初喊到夏天,他始终未答应我,硬是拖着,我不理解他因何如此抗拒。
「我不想让你看到现在的我,这麽落魄。」他说了几次同样的话。当初我们相遇时,他身价百万。如今不如往日,他庞大的自尊不允许他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潦倒。
「我不在意,我可以自己出钱。」
「但我在意。」
「而且,他最近有点不高兴。他一直知道你是他无法超越的存在,而且他知道我们还在联络。我想要好好地和他发展,他一直在我身边。我们虽然老是吵架,也聊不来,但我需要他。」
「你不是说过根本不爱他,你们根本不合。」
「是吧,但现在我们就在一起。」
那我们呢?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能够复合?我们随时都能。
「我们没有未来。」
「嗯。」我深知他是一个善变的人,就像他始终不明白,或说不愿明白自己的性向,或自己究竟爱什麽、想什麽。但我亦不在意,因为我执念在此与他虚度,以我所有的。
不时,在公车车窗的倒影、夕阳下微寒的柔风,我都会想起他。每个空荡的床侧、每篇诗作、每个舞姿,都有他的遗迹。偶尔,我们依旧聊生活、聊性、聊爱。岁月静好,不愿奢望更多。而我不再提起自己要去中国找他,夏天回了一趟台湾,在八月又回到了溽热的纽约。他已经数日没有回覆讯息,但先前也常这样,工作一忙便什麽都忘了。只希望他过得好,即便那也已经与我无关。
八月九日,我再传了一封讯息给他,「又死啦?」
「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的朋友。请先自我介绍,对方接受後,才能聊天。」
不是朋友?等等,怎麽会……?我们现在连朋友都不是了吗?
我一连传送了好几次朋友邀请给他,「搞什麽啊?」「你怎麽可以这样。」「把话说清楚,我就离开。」守在萤幕前,紧瞪着任何变化。
他终於通过了我的邀请,给了一个凝重的表情符号。
「什麽意思啊你。」
「和你说了啊,他觉得我一直忘不了你,不高兴了。」
「反正你又不爱他。」
「我爱他。」
「怎麽突然又爱了。」
「不喜欢他的人,但是对我挺好的。不过他最近太烦了,还会看我的手机。」
「我以为在你的生命里,我比他重要。」
「但你是过去式了。」
「虽然过去了,可是是生命里很重要的一部分,对我来说。」
「对我来说也是。他不想让我联系你,觉得你对我太重要,我忘不掉你,说你是一道坎。」
「所以怎样,他叫你删掉我,你就做了吗?」
「我当然做了啊。」
「为何。」
「他是我的男朋友。」
「觉得可以放下我了?」
「嗯⊙_⊙ 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想伤害他。我很爱他。」
「因为他对你好你就爱他啊?」
「什麽乱七八糟。」
「你自己说的。」
「我爱他,就这样。不想我的过去给他带来伤害。」
「你说你不喜欢他,但他对你好,然後又说你爱他。」
「喜欢和爱不一样啊。」
「差别在哪,跟我说说。」
「不喜欢是因为和我生活过不到一块去,很难沟通,但是我爱他,愿意为他去改变我过去的习惯。」
「那爱是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会不会分手,但至少我现在很爱他。」
「怎麽可能会有不喜欢但是爱的状况。」
「我啊,我就是啊。」
「你有病。那你爱他给你的感觉是什麽?」
「安稳,温馨,信任我。」
「你只是需要一个人在旁边吧,像宠物一样,但这段关系并没有让你更好。」
「你不要这麽说。你不许说他,他现在是我男朋友。」
「我没有攻击他,是你自己提出问题的。」
「如果你有,我真的要彻底把你删了,哈哈。」
「我没必要说他,你自己清楚。我希望你快乐,你快乐就好。我只是想知道你对这段感情的看法,就像我们以前什麽都可以聊。不会因为你进入下一段关系就不一样,你想要这样的关系那就去做吧。」
有把温火从喉际不断上窜,烟硝哽呛。
「为什麽,你能爱他,却不能爱我了?」
「因为我变了。」
「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蛮笨的,还是一直想你。」
「可不是,想我干嘛。」
「过去就过去吧。」他这句话出口,像是字从来只是字一样。
「我忙了哦。」
「掰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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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的下午,我从一场长梦里半醒。浑浑噩噩地拾起手机,发现他传了一封语音讯息给我,我即刻点开,连忙地按响了讯息。
「你要是还爱着李骛,你就来跟我争。你要是想玩他,你就早滚。」
讯息里是他的声音,不带情绪地说出这段文字。当我想回覆时,发现又再一次,他删除了我。我不再传送朋友邀请,仅握着手机发楞,良久,也没意识到它何时已经落到了地上。出神地望着前方一片空虚,寒劲从梦里抖窜出来,不想比噩梦更惨酷的竟是生活。
李骛,我想起尼特那次聚会的一句话,不料再叫起这个名字,竟也成了最後一次。
午後的橘阳蒸得室内蒙蒙一片,想起晏殊的〈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春暮如情尾,好大一声巴掌。人还未醒,日已黄昏。
我不敢和人说,也不知怎麽与人说,只同一个高中时代的挚友倾吐。我叫他「就是T」,因他在男同志社群里始终跌跌撞撞、识人不清。我时常想,他不如当个T,也许人生会轻松许多。
「你们都不是当时彼此相爱,视对方为终身灵魂伴侣的人了。」就是T回。
「你们都不在北京了,」回不去了,「你也不再是那个在北京读书的江峰。」是吗?可我总想着我还爱他,不是吗?
「该往前走了,江峰。」他甚少唤我江峰,我明白他有多认真。
我也很想,真的。
从二零一五年六月十日,到二零一七年八月十二日,七百九十四个日子。其间我俩起起伏伏,永远是两座城市的距离。即便经历中国那段纠结的岁月,以及分手,再到後来他与别人交往,我始终坚信我们的灵魂属於彼此。直到那天,我真正第一次有了「失去」的感觉。分手从不等於失去,分手仅是关系的掠夺,但失去则是灵魂的大刑。而更残忍的是,当爱上一个人,仅仅是在爱上的那一刻触碰了他,此後便是永恒地放手。
我拉开抽屉,瞥见他送给我的内裤,他的内裤。在成都,我没从北京带多少衣服。「我的借你吧。」「你这都松掉了!」他从柜子里拿了一件塌垮的水蓝色内裤,递给了我。後来即便它给洗得越来越撑,我也舍不得丢,只放在抽屉里。今後我每回滑开抽屉,都会看见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屍却不臭不腐,一尊荒芜的碑。
我打开手机,点出微信,已然月余不曾收到他的讯息。但他的对话仍僵在顶端,脚尖伫立着,睥睨地怜悯。两年前,我将它置顶,不曾想过会有解除的一日。如今它悄然下沉,成了第十七个,可能也永远不会再浮升。我发现他换了张相片,他貌如个专业的补教名师。相片里他笑容依旧,我却再也无能熟悉了。
相簿里,他的照片都还在,甚至手机已然将他设定为一个「人物」。事实上他占据了两个席位,一个戴眼镜的与一个没戴眼镜的他,毕竟科技不如我一般明了他。他曾主演过许多我的相片与影片,记忆体里的明星。我每日都会看见他在我房间的墙上,熟睡的他还有与雉奴游戏的他。那个镜头角度的背後,曾经有个人,死心塌地地以对他的爱为食。
我开始相信「魔鬼藏在细节里」,或者细节本身便是魔鬼。生活的轨迹里削下的灵魂碎片,它们继而有了自己的生命,最後却总选择背叛。
一个午後,我在床上静躺,头沉沉地枕在自己的左手上,发丝跌进焚凉无定的指间。金橘的晚阳岔过窗外的逃生梯,钻进卧室里,温良地把室内的残忍空空点亮。看着旷白如鱼肚的天花板,我赫然无因地泪流不止。
「透着一片迷蒙的光
汇成一片静默的海
挡住我往前 挡住了
幸福的知觉
你总是拥抱我
说你喜欢这样的温度
可是没说你爱我
你没说
亲爱的
换我说了
我不要你了
我不爱你了
你走吧」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下午〉一时如潮水般掩来。
此刻我又再次看见自己於海边,而他在浅海的光束里乍显还逝。我半身入水,即将自由。看着他的蜃影,还不时与我招手。斜阳眩目,再眨眼时才了悟他早已远离,潜去海底,深深几许。我却仍在半陆贪乾,渴哽无语。我再一次想到庄子,还有教授所说的「忘」。我分明已然做到,却为何仍在受罚?我只是卑微地、低到了尘埃里地爱着一个人。这时我才明白,爱令自己仍有期待,仅是不为对方做决定遥遥是不够的。因而我回不去大海,思念的屍永伫潮线上受刑,为执所苦。不为对方做决定仅是浪漫的自瞒,我仍在深爱,仍在等待。
这场似为而非为的泪祭,巴望着超渡我的地缚与他的蜃影。
终究一跃,纵身大海,他的笑靥冲过脑後。但我澄澈,清楚他在这片海的某处,天地浮游。那样便足矣,浅如片刻的我们的爱,永远安然生死於这片海中。
一代宗师里的一句台词:「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我不曾细想这句话,直到现在。我不再相信世事有绝对的始止。我并非直到遇见他的那一刻才开始爱他,而是过往的每一步、每个决定,都刻划着我爱他的缘分。在遇见他前,我路过众人,嘻笑怒骂。台中台北,以至走遍中国,最後回归北京,只为与他相遇,然後用我们的相遇去复习我们阔别的此生。即便此刻,看似已然止息的当下,我写下的一字一句仍稳稳刻在我俩的故事里。当下即成未来,如此後设的爱情。纵然笔停灯歇,故事仍在低语,冥冥安待下一回相遇。
一个午後,我与凌世见面,两人走在街上亦说亦笑。最後来到一栋楼前,我看向他,表情有些紧张,他的语气难得温柔:「我们一起,好吗?走吧。」走入室内,俩人缓缓坐下。一个男人走近,他坐在我的对面,我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午後的阳光斜进窗里,在我空空如也的手上斑斓,像海里的光柱。我想起了那个始终不曾来到的手串,几乎要无泪地泫泣,却又会心,浅浅莞尔。连同他曾说过的那个未知的礼物,我淡然明白,此生再没人能以更珍贵的东西相报。
然後男人开口,我笑了笑,告诉他。
「你好,我想要刺青。刺两只鱼:一只金鱼,一只斗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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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记
这篇花了两个月写完,再加上一个月连载,一共三个月。有太多东西可以说了,可能後记本身也能自成一篇。有趣的是,即便在写後记的当下,我都感觉自己仍在那个故事里书写那个故事。
原本没有打算这麽早写这一篇,毕竟它可能是我目前人生中最「精彩」的一段。但因事发突然,我感觉自己必须透过书写来处理自己的情绪和感想。即使要回想所有的片段是非常折腾的,不仅是情绪上的,也是对我这个「阿兹海默」患者的酷刑。可怕的是,每当想起一个新的细节,「啊,当初还发生过这件事」,都在在提醒我,一段感情必须透过多少细节撑起,而那些也往往是落幕後人们最难割舍的。
前面虽然已经写了三篇小说,却直到这篇我才感觉自己真的在「布局」。此篇我非常用心地设定和使用「文学」的笔法,自己感觉精巧,但不知道读者们能够攫取多少。我个人最喜欢的便是贯串通篇的比喻,什麽比喻?别问我。再来便是文学笔法里常用的一个叫做「Foreshadow」,中文可以翻作「伏笔」或者「预兆」。我并没有刻意加入虚构的故事元素,而是仔细地回想细节,再将其前後串起,才发现:「天啊,原来当初的许多时刻都已经在告诉我这个故事将如何收尾。」也因此思考,小说,或者戏剧本身跟真实生活也就这麽细细的一线之隔。当然故事还有更多细节,多到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麽说。如果你看到这里,也许可以再回头读一次,可能会发现更多有趣的地方。
书写到第四篇,我竟然已经可以明显感觉到自己写作技巧和文字上的进步,虽然可能也只是幻觉,但我还是很开心能感受到自己的进步。这一篇的文字我自己非常喜欢,有许多段落我自己反覆阅读都还是觉得:「嗯……写得蛮好的。」好,不自恋了,但真心希望读者们能够喜欢,并能细细品味我的每一个用字,因为我的的确确是一字一句雕出来的。我可能会僵在一句话上反覆思考,「即使」和「即便」的差别、动词能不能用得更有创意,或者形容词要怎麽组合才能传达出画面。疲累,但这也是我喜欢写作的最大主因之一。
此外,远距离关系非常难写,叙事零碎,互动几乎得由文字构成,鲜少动作,画面难成。但这也许是未来小说的写作趋势,我的作品从开始到现在时常处理网路与性/爱的错织,也许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宿命与课题。我还未良好地掌握这样的新型书写方式与题材,未来会继续努力。
後来我再去回想这一段关系,其实有不少遗憾与疑惑。最後一次见面,他送我上计程车前,索取的那个我没有给出的拥抱。於彼刻,没有人明白那将会是两个如此相爱之人最终一次会面。命运一如既往地残忍,惩罚着人们每个当下的错误,烙成遗憾。而在旅馆两人无由地哭泣的一幕,我这辈子,也许都不会再碰到那样子的景况了。甚至在此刻,我依然无法言喻那是怎样的感情,像是一种太爱、太恨、太沧桑的梦话。仍旧艰辛的是,要放下一个你早已认定要寄予他一生一世的人。当两个人共同走过那麽多地方,一起听过那首隽永的情诗,怎麽能够不确信彼此就是对方的灵魂伴侣?是啊,如他所述,他变了。也如我所说的,爱上的那一刻,你们的灵魂紧密贴合,此後只是不断变质。但,若幸运的话,人们会在变化的时时刻刻里贴合,永恒地回归彼此。
其实写完後在阅读时,间或感觉自己的口吻听起来十分自溺,如描写对这段关系信念的段落。一方面我害怕是自己身为书写者的失败,另一方面我更害怕的是,这个脚色、这个人,从头到尾对这段关系都只是一厢情愿,也就是自溺。我没有答案,只能荒在时间里等待。还记得〈初恋那件大事〉里脚色对於初恋的诘问吗?这就是那个「初恋」的故事。如果一个人初恋便遇上了这样一段感情,该如何再去接受那些浮滥、粗浅的故事与情意呢?如果他够寂寞,也许吧。
尼特其实还说过一句话,在最近我们的群组讯息里,我不时还是会提到「以前李骛都会……」。他说:「不要再提前男友了好吗?很惨。」我一直在思考「惨」的原因是什麽,是因为这段感情已经在名分上画下句点,还是因为它如此的结束,便不能再让我以美好的口吻来引用它?就是T也问我,为何要把他刺在我的身上,他以为我想刺的两只鱼仅是广义的自我与他人的代表。但我不能,因为这只鱼就是属於他的,这个故事正因为有他而存在。我亦不会因为最後看似悲「惨」的结局来否定我们曾经有过的一切。
我深深地体会到,现代人是多麽地拙劣地处理「伤疤」。每当关系形式上地结束,人们不是仔细审视获得与失去,而是故作潇洒地进入下一段关系,或者全然拒绝开启未来。在过程中他们过往的伤口会被一再触碰:再也不敢谈远距离恋爱、再也不吃曾经爱吃的甜品、再也不路过曾居住两年的那条街,这些都是伤疤。我终究意识到,世界要你把疮疤都藏起来,它眼里见不得一张哭哭啼啼的脸,於是人们才能继续言不由衷地「谈恋爱」。
不知为何,我总想要道歉,对所有以为这篇小说会有「美好」结局的读者;也不知为何,我更想与自己道歉。我着墨许多关於「真爱」的想法,但最後却是如斯结局,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但或许这就是最好的收尾,「没有结局」。只要我还活着,还在书写,这个故事就一直在被誊改着。当我说每段关系都没有开始与结束,也在表达这些经验如何居宿在我们身体里,以及我们要如何学习与它们共存。
其实,在这几周连载的过程中,他突然又传了讯息给我,在三个月之後。我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再云淡风轻地与他闲话如旧,也许那个伤口太痛了,还未化做「伤疤」,可怜我的庄子训练也还不够透彻呀。但我讶异的是,如同我自己所写,我们永远都不知道世事将如何始终。
仔细一想,这竟然只是我第二次写性爱场景,怎麽觉得已经描绘过很多场面了?可能是常在幻想的关系?刚开始斟酌了一会儿,关於「生殖器」的用字,最後选择用「阴茎」和「屌」等词。曾经想过这些字是否太过粗俗,或者该不该用一些隐喻的写法,如「硕大」(但根本不)、「炙热」(其实温到不行)、「男根」(?)或者阳物(现在是要开始修练《九阴真经》吗?)。但它们可能会让我错觉自己正在创作耽美或武侠小说。我希望自己笔下人物的性都是真实的。去掉雕饰,直见关系。况且我不想说谎,但也不能就写一句「他的『不大』」或「他的『还好』」吧?
「我一翻身,将他的还好顺入嘴里。」
读者:「?????」
或者「他的细长顶入我的身体,我感到自己的存在被划破了一点。」
这既不美,也不淫靡。
阳具在我的故事里不是赖以创造「梦幻性爱」的道具,而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关系如何在性的活动中被具象。即便爱一个人,与他的性不会也不该因而鸡犬升天,他们之间的性可能是极为平凡的,然而这便是人生的实相。
这一篇我也试图实验不同性场景的写法以及目的,我期望性不仅为满足观者的性欲,而是真正作为小说内容推进的动力。最难写的一段便是视讯性行为的一幕,文字与被媒体中介的性间的对话非常有趣。这也让我不禁思考,也许视讯性行为本身便是一种意识流,在自我与他人的身体和想像之间编码和解体。
我现在开始非常谨慎地使用文字,如当我使用「做爱」、「性」与「性行为」时都是经过思考,我也几乎不再使用「性爱」一词,只为停止人们将性与爱强制连结的思维。
最後,我不知道为何在小说创作的早期於後记里留下这一句话:
「我的任性,他的包茎。」
到底为何写出这一句话啊,谁能救救我这个金鱼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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