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眠在他怀里轻应了一声,声调绵软安平。隋戬大掌一下一下地轻拍在她背后,直到怀里的呼吸渐渐平缓,他方才放下心来,合上眼。
无边暗夜中蓦地跳起一簇火苗,一丛细细的烛火,映着少女的面容,恍惚是她十四岁时的样子,面颊上犹带着一丝苍白,被黑漆漆夜色拥得鲜明十分。
他恍然想起,这似乎是那年她在凌霄殿养伤,知道了自己在陈宫,便格外沉默。他担心出事,白天时常去看她,只是她常睡着。
他虽觉冒犯,到底放心不下,夜里也去过一次,那阵子他在大营练兵,直忙了一日才回宫,虽是半夜,也急匆匆赶去看她,待到轻手轻脚走到榻前,霎时便是一惊——榻上无人。
凌霄殿门有人把守,她自然不能出得去。他摈退左右,自己一间一间找过去,末了想起什么,折返去偏殿的小书房。
那书房紧邻方眠居所,是他幼时读书之处,先帝逝后便常关着,掩着厚帘,因他把钥匙藏在门外花盆下,洒扫的人都不曾安排,于是素来无人。果然他轻推开了门,仿佛看见微光一闪而灭,于是心下了然,唤了一声:“你在这么?”
无人应答,他摸火石点了灯烛。细细的火光亮起,照亮灰尘盈满的室内。高高书梯上的小姑娘被蓦然撞破,一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进退两难,提着裙角,抿了苍白的唇,一言不发。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个夜行的妖精,隋戬猜到缘故——她白日为了不见自己,于是常睡着,可身子日益复原,康健起来,夜里便不再睡得着。长夜无聊,四处闲逛,不知怎的就摸到了那把钥匙。
他心下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想起那梯子年久失修,见她站得高,无奈走过去,“把手给我。”见她不动,又在手上搭了块手帕,“是这梯子断过一次,不曾修好,容易摔跤。我不碰你。”
方眠这才把小小凉凉的手递到他手心。隋戬果然不碰她,只扶着她下来,又道:“罢了,我今后不来便是了。”
方眠低头不说话,耳朵微微泛红。隋戬不知她是惭愧还是害羞,自己也有些尴尬,找话道:“找什么书?我拿给你。”
方眠终于抬手指了指,多日不曾说话,开口竟有些笨拙,“我、我在……在家时,跟先生读到骆临海。”
她垂着头,碎发拂着白白的锁骨。隋戬心里一软,便取了骆临海的集子下来,终究觉得她是个半大孩子,身上坏毛病成堆,似乎缺人规劝,“白日再看,夜里坏眼睛。”
方眠接在手中,匆匆行了个礼,真正落荒而逃。
隋戬其时还有些少年心性,竟十分想知道她看了些什么,等了几日,终究忍不住去弄了那书来。然则骆临海向来非他所好,翻开一看,也不过是崭新的纸页,并无太多痕迹,想来方眠也未必爱看,随口一说罢了。
风从窗外吹来,掀开纸页,恍惚上头只有一行浅浅的红痕,是少女笔力不足却棱角温润的字迹,透着淡香,似乎是胭脂涂的,大约喜欢字句,将那句诗誊抄了一遍。他翻开看了,只觉这小姑娘性子里透着疏朗,于是忍不住微微一笑,随口叫人去给她送了纸笔墨砚,不过事务繁多,他转眼便忘了。
那行字是什么?
隋戬在沉寂无风的睡梦里皱起了眉。
午夜又下起了雨,滂沱之声一阵高似一阵。隋戬沉在梦境中颠簸,有人在他臂上用力掐着,“陛下!陛下!”
他骤然睁开眼,一摸身旁无人,闪电般抬手抓住面前人的手臂,皱眉看清了霍晨江的脸孔,立时甩开起身下地,抬脚就要往外去找人。他脚下生风,几乎是滚着一团火烧进雨幕,出门不过几步,已被暴雨浇得透湿。
霍晨江急忙赶出来,追不及只得抱住他小腿,死死拽住,“陛下保重龙体!这雨下得太大,立时就需下山……洛城有些不好,皇后娘娘来了手书,陛下需得快些回宫去!国舅拿住了陛下轻信贵妃这点,纠结党羽大放秋声——”
隋戬阴鸷地盯着雨幕深处,一脚将霍晨江掀开,“朕就是如此,叫他们说去!方眠她人呢?何时走的?她往哪里去?为何不拦住?”霍晨江又扑上来抱住,几个侍卫跑过来撑开伞,隋戬已目眦尽裂,躬身拽了他的衣襟,声音一寸寸冷下去,“老霍!你知道她还能活几日?世上就要没有这个人了……老霍……朕不能找不到她。”
冷雨纷纷敲在霍晨江脸上,他抬手徒劳地擦拭了一把,越发抱紧了隋戬的小腿,声音也低下去,近乎劝慰失了心肝的孩子,“奴才知道,奴才知道……您用情至深,不管是您想给方姑娘几日安平,还是您想讨方姑娘几日快意……可奴才不能放手。”
隋戬蓦地拔高了声音,“老霍!”
霍晨江不管不顾地说下去,“方姑娘对陛下,也不少一分一毫!”
雨下得近乎倾海,远处惊雷过处,山石呼啸着滚下。隋戬步入账内,在凝滞的黑暗中驻足许久,终于摸出火石擦亮。
就着跃动的光晕,他轻拨开案上的一颗孤零零东珠。
东珠下压着半张粗糙的纸页,上头木炭划下的字迹照旧缺之笔力,一笔一划里却都透着笃定温柔的铿锵。
那是她在骆临海集上誊抄过的那句诗,曾在春日里用胭脂写就,没头没尾。
“持此报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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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临海是骆宾王,持此报明君是他的句子。不过本文架空,只是挪来一用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