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折柳的么子李英,在十四岁这年,总算被他父亲逐出家门。那是在他喝完大哥李晏清与杨少门主的喜酒,几个月之後的事。
其实这事李英跟阿爹讨论好一阵子了。
「爹,你是位高权重的定国公,母亲是个公主,我不学无术也饿不死,走在外面人人巴结,我什麽都没干、偏偏什麽都有了,活成这样好没意思。」有言道人在福中不知福,李英倒是知道自己幸运,而且知道得太清楚,「我这样的身分,丢到街头都死不了,长安街上谁不认得我的脸?且我也不是想死,只是生而无趣,享乐如嚼蜡。」
李折柳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差点没被气死,要不是李英那神情当真是迷茫无助,「去交些朋友、去找个女孩儿喜欢,不然闭关读书练功求突破,或者你想拿些本金去做生意都行。」
李英搔了搔後脑,恹恹得回说:「不是不行,只是提不起劲啊……」什麽交朋友,不都是看着他的家世,读书科考凭着他的才智也非难事,但他是国公之子,书随便读读都有官做。至於练功,练得好了又如何?又没人需要他的力气,他这种身分的人到了战场上只给自己人添乱。做生意更荒谬了,李家商路根本富甲天下,他去玩点小营利根本无趣。
李折柳给李英这生无可恋的消极模样气得直摇头,「浑小子不思上进,你没了家世便什麽也不是!当真不怕为父把你逐出家门?」
李折柳本是恫吓之言,岂知李英听了眼睛一亮,「好!」
「好什麽?」
「阿爹,你把我逐出家门好不?孩儿不孝,这样求你了!」李英兴奋到面颊泛红。
那一刻李折柳当真感到自己老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思维了,「你何不只是隐姓埋名出门历练?」
「感觉不同呀!」李英笑吟吟的,许久没笑得这般灿烂,「逐出家门才是断了後路,不再拿李家半分好处,那样提不起劲也不行了。」
几经央求之後,李折柳仍成全了李英,替他瞒着不可能答应的李依依,不只逐出李家门、连长歌门都请杨逸飞将李英逐出了,李英变得无家世无师门,孤零零的出了长安之後,连认得他脸的人都没了。
李依依为此对李折柳发了很大的脾气,十几年来头一遭。
彼时李折柳的权势随着肃宗之子李豫登基而攀到了顶峰。李折柳原就是先王李亨的宠臣,直到安史之乱後期,李亨与李璘相斗时那场永王之乱,李折柳因为袒护堂兄李白而被李亨赶出长安,回长歌门闲置了一段时间,直到李亨驾崩李豫登基。当年李折柳曾以老师的身分随着仍是太子的李豫去收复洛阳和长安,李豫登基後对老师仍很是敬重,将李折柳请回长安、三不五时有事请教。
李折柳早上陪陛下忙政务,下午跟宦官或军阀斗一斗,傍晚回家还得安抚大发脾气的妻子,他头疼的搓了搓下巴,尽可能安慰道:「四郎很聪明,不担心他失了回家的路,武艺也足以自保了。少年人总得出去闯闯,四郎的性子是特殊了些,但某相信他心中有谱,知道何时应该回来。」
虽这麽说,李折柳也有些放心不下,虽说近期中原的战乱平息许多,但李英毕竟只有十四岁,当了十四年的贵公子,现在一个人在外头闯……
李英这一出门,就几周没了消息。
李依依操心到寝食难安,都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李英当真把孔老夫子扔到九霄云外。李折柳不舍妻子担忧出病来,便让李家商路行商各地时打探一二,每隔几天向李夫人报告那浑小子的动向。
原来李英出了长安,便往东行,河北一带经历了战乱洗劫,李英就跑去看看。彼时洛阳仍未从回纥的洗劫下修复,惨遭破坏的上阳宫遗址仍未清理完全,听说李英在那依着胡人强者为尊的规矩,跟回纥军痞下场子斗殴,抢地盘抢财物抢女人,成功抢回的就还给当地人,洛阳居民亲切称之李少侠。後来浪得太过,军痞还了一整批跟他车轮战,李英自知敌不过,转身就溜了半点不恋战。
玩腻了洛阳,李英继续往北行,跑到雁门关去,听说父亲青年时曾在这里立过大功、也是在这地方结识了晏清大哥的娘亲。後来雁门关二度失守,苍云军死伤惨重,阿爹误听谣传以为姨娘死了,这才接受先皇赐婚娶了母亲……听说是这样,二哥三姊一想到母亲曾是燕姨娘的备选就生气,所以总跟大哥唱反调。李英倒觉得挺好笑,母亲从不跟姨娘计较,家产和爵位都是嫡子继承、李晏清也没计较过,李兰李芷到底在堵什麽气呢?明明也挺喜欢大哥的好,坦白点很难吗?
逛完了雁门关,李英告别了一票新结交的玄甲苍云朋友,本来想继续往北离开中原,但他忽然听说斯文叔叔在大匡山开山立派收徒弟,从前那神秘兮兮的神仙师门便成了依旧神秘兮兮的神仙宗。李英想着斯文叔叔那样任性不羁的人做起宗主真不知什麽模样,便生平第一次回了李家祖籍陇西。
在李英印象中,斯文叔叔是个很有趣的人,明明是个百年难见的天纵鬼才,却像永远长不大似的任性娇憨。小时候李英常给斯文叔叔抱着玩,斯文叔叔可以抱着他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把母亲在下方吓出一身冷汗。李英第一次喝酒也是斯文叔叔喂给他的,自己练剑觉得枯燥时找斯文叔叔对练就会变得好玩,回想起来,斯文叔叔真像他们李家孩儿的玩伴似的。
李英最後一次见到斯文叔叔约莫是一年多以前,在那之後太白先生病逝,斯文叔叔带走太白先生的遗体突然消失。那时父亲和逸飞门主非常担忧,出动了大量人力寻找,结果是易妍师姐第一个找到了斯文叔叔。易妍师姐和斯文叔叔少年时似乎有些过往,两人挺相熟,她捎了封信回禀逸飞门主说一切安好、但请勿来打扰,斯文叔叔还需要一些时间的静默。那时李英也难过了一阵子,太白先生是李家的传奇,虽然後来投了永王阵营而被扣上乱党的名声,太白先生病逝後,李英一边读着太白先生的诗、一边想想先生的境遇,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