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来有天,祁申发现风道长抱在怀里的那把剑不是他的剑。那时风道长正指点祁申怎麽将万世不劫打出该有的威力,祁申惊叹不已,上过战场的前辈果然不凡。
「若是用某自己的剑,当能使得更无顾虑。」风道长收剑回鞘之後叹了句。
祁申听了一怔,「那把剑不是风道长的?」
风道长轻嗯了声,搓了搓剑柄上已经快要认不出的“风”字,「这是师父的剑。」
这些年来风道长会不经意地想起一些零碎琐事,想起片刻又会忘记,祁申替他记下,风道长想不起来的“师父”,祁申想或许能取而代之,「为什麽师父的剑会在你手里?风道长,你的剑呢?」
「某失了剑……师父将剑给我……然後师父……师父吩咐我别死……」风道长的似乎在零琐的画面之间穿梭,他挣扎着寻找,可是又停下了。或说是放弃了。
祁申忽然汗出如浆,好似也折腾了一回。近来风道长越来越频繁的涌现记忆碎片,可都像海市蜃楼一般虚幻不真。他又忘了,忘了自己不愿想起来,忘了自己已经忘了。
「风道长……」祁申忽然觉得忧伤,既然这是“师父”的剑,那麽柄上残存的风字属於“师父”,於是风道长根本不叫风道长……祁申感到忧伤莫名,「你到底是谁……你的师父又是谁……」
祁申盯着风道长,不,不是风道长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祁申已经看不见自己的倒影。
「你若不是风道长,那你到底是谁?」祁申觉得自己难过到不如死去,他忽然发现这样提问使他哀恸莫名,「不然你告诉我,我是谁?」
风道长不知是没听见、听不懂还是不欲回答,仅是温和而沉默的的看着他,看着他却又不是看着他。
祁申受不了了,拉着不是风道长的风道长去翻名册。
纯阳宫枝繁叶茂,弟子数量甚多,乾道记载一本,坤道记载一本,入门之後都编列记载,名字与道号之下第一栏是生辰年、第二栏是入门年、第三栏有些人空着有些人已经填上,那是逝世年。
祁申搓着那风字几乎要被磨平的剑柄,一页一页的翻,一目十行的读,他在找字号中有个风字的人,却又不自觉的跳过了所有第三栏已经被填上的。
「师父!」风道长惊了下。
原来是祁申翻页太急,划破了手指,割得颇深,居然渗出好几串血滴,将纸页晕出一块血渍。血渍下的墨迹飞舞晕散,祁申看着它们慢慢消亡,在消亡前一刻仍张牙舞爪的侵蚀着记忆,「御风道人。单传一徒弟,号凭虚,亡於……」
「别看了。」风道长说。
「你是凭虚。」祁申犹在滴血的手指指向他。
风道长点点头,他是凭虚。
「那我是谁?」祁申将手指指向自己,「我是谁?」
凭虚看着祁申拽在怀里的剑,剑柄上的风字在多场战役之後几乎磨损,但是剑身无瑕,那是一柄难得的宝剑,耐得住漫长的攻击、能在战场上一次次的保命。凭虚在战场上失了剑,师父将剑交给他、要他活下去。他向来是听话的,违逆师父的吩咐也就那麽一次。
远远的传来呼唤声,其实也不远,忽然变得很近,近到就在身後,唤的是御风道长,唤得很急。
「忘了好,忘了已经忘了更好。」凭虚的眼睛里映出自己的身影,这身影是他也不是他,他的相貌停在少年时。凭虚没机会生出的白发,师父头上添了不少。
「御风道长!御风道长!」年轻的小道士唤得很急,「御风道长,那本名册很重要的,您若看够了就请放回去吧……」
御风道长转过身来,神情一如既往的呆滞,怔怔的看着他却又不是看着他。
小道士温言安抚,好说歹说的终於把纯阳数代名册给收了回,好在名册无损,只是有一页沾到几滴血:记载御风道长与已逝的凭虚道长那页,御风道长时不时就会跑来看,小道士决定还是多誊一本名册给御风道长凭吊好。
「我是谁?」
「您是御风道长。」小道士习以为常的回答,「幼时我都唤您风道长呢。」
「我叫什麽名字?」
「道长姓祁,单名申时的申。」
御风道长,疯道长,凭虚道长在永王之役战死之後,御风道长就糊涂了。凭虚道长本来是战争孤儿,被御风道长收入纯阳,一手拉拔长大,就像自己的孩子一般。凭虚道长死在御风道长眼前,御风道长的记忆开始迂回,拒绝流往後续。
「风道长,差不多吃晚饭了,您想吃什麽,我帮您去端来吧。」小道士问。风道长虽然不用人喂饭,但不会自己去找食物吃,不好好送饭的话会饿死人的。小道士自告奋勇揽下了照顾风道长的责任。他生得晚,错过最动荡的几年,他的爹娘死在战场上,可他仍然不知道那是什麽样的景况。所以小道士与风道长特别亲,上过战场的人,在小道士眼里都有爹娘的影子。
「风道长想吃什麽?」小道士又问了遍,丝毫不觉的厌倦。
风道长陷入漫长的沉默,小道士不知他是没听见、听不懂还是不欲回答,於是自己去取了。反正风道长什麽都吃,小道士猜他可能已经食之无味了,有次他顽劣作祟添了三倍量的辣,风道长面不改色的仍旧吃光。
──《凭虚御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