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连对方的名字都念不好。
「汤……」
「唐。」唐无息又一次纠正他。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仅仅念了八分像仍不算念对。
「难念,你名字。汤、不对、趟、也不对……躺……」异域少年操着怪腔怪调腔调,几经受挫却毫不气馁,努力揣摩中原人的抑扬顿挫。
「唐。」唐无息半张蒙在面具下,那白底勾蓝纹面具有些阴森,兼之他露出的半边脸上也没什麽表情,唐无息看上去,就是个惹人走避的家伙。
「唐……无息……唐无息。」
唐无息点了下头,总算对了。
大漠少年高兴到直接跳起来,露出的下半脸上扬着大大的笑容。唐无息的面具遮了左半脸,这少年则是被兜帽盖住了上半脸,两人半斤八两。
*
唐无息这年二十有二,离开蜀地四处游历,出发那时刚过完年,现在已经深秋了。这大半年里他衣冠换过几套、千机匣也与当初不同,唯独那张面具,自入门以来不曾变过。这张半脸面具是他对唐门的思念、漂泊在外的依归,因此唐无息不愿意随便摘下,却也因此受人忌惮。说实在,也怪不得旁人,唐无息不懂与人热络、又戴着阴森鬼冷的面具,旁人见了自然疏远。
唐无息是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子,旁人的冷淡他就担下了,虽是有些寂寞,但寂寞不致命,唐无息只当江湖上人情冷暖就是如此……除了这怪腔怪调的大漠少年。
他俩的相遇也不过是一刻钟前的事。
枫华谷。
昔日明教在此大败唐门丐帮联盟,堡主唐傲天双腿断折,这是过去的事了,血迹与仇恨掩埋在经年累月的枫叶下。
枫华之战发生时唐无息十三岁,入门不过一年,自然没出唐门赴战,但他看见受伤回家的同门、还有一些永远没再回来,那便是唐无息对战争的初印象。如今他过来,想知道意气风发的堡主折在什麽样的战场。
枫叶到了秋季都转黄转橙,风一吹就刮落好几片,大把大把的铺在地上,日复一日、岁岁年年。秋风再吹,枫叶又落了几片,唐无息看不见血海深仇的痕迹,只觉得有些冷,一股莫名的凄凉从心底冷到皮肤上,他打了个寒颤。
「你冷吗?」
「什麽人?」唐无息从警觉到防备不过瞬息之间,那声音是从他背後传出,唐无息一个转身後跳……却不见对方人影。唐无息几次变换面向,直到感受到背後一阵暖意,他转身一抓、只抓到一件披风,但对方也终於现形,两人距离近到险些撞在一块。
「这纠,分你,喝了不冷。我勘刀你冷,马奶纠喝了不冷。」
「……什麽?」唐无息还没明白对方怪腔怪调在说什麽,手里就被塞了个酒囊。眼前这人想当然耳是个会隐身的明教子弟,兜帽遮住了他的眉眼耳鼻,但仍能看出是个少年人。异域的白衣红袍缀着金饰金环十分抢眼,寻常人这样穿必显的冗赘,可这少年身材壮硕、肩宽腿长,红白金三个亮眼颜色更衬得他英姿飒爽。
「松给你。很好喝的。暖暖的。」
唐无息将酒囊抛还,他不喝陌生人给的东西,即便这明教少年嗓音澄澈毫无心机。
「你冷呀,给你。」少年的热情不因为一次拒绝而降低,依旧兴致勃勃地将酒囊往唐无息手里塞。
「非亲非故无功不受禄,恕不能接受。」唐无息道。
「非亲非故,不解受,那交个朋由。」
唐无息不答,只觉得这人实在奇怪。
「喔,我又念搓了吗?交、朋由……朋友。」明教少年的思维单纯,还以为对方听不懂他的怪腔调,「交朋友,朋友就,能分享。」
唐无息面无表情的沉默,并非故意不撘理,只是他当真困惑着,瞧不出对方这是为何、如此搭讪他是否别有心机,他外出游历以来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对待,一时真无从反应。
「咱俩,缴换名字,当朋友,可好?」少年不介意对方的沉默,自顾自地介绍起自己,「明教子滴,汉姓陆,我的名字的汉文,是飞翔乌鸦。陆飞乌鸦。」
「……确定?」唐无息忍不住反问。陆飞乌鸦,这名字未免荒唐。
「应该?我故乡的,大黑鸟,这麽大,这麽高。」少年张开双臂比划,那尺寸少说有十只乌鸦大。
「那当是鹰。」
「喔,那我,叫陆飞鹰。」少年於是改口,又说:「换你了,你名字。」
「唐无息。」
「汤……」
「唐。」唐无息纠正他。
*
最後那酒囊还是塞回唐无息手上,他拒绝不了飞鹰的盛情,於是喝了一口。塞外的口味确实新奇,顺口而不呛,吞下去後还有股浓郁的奶香。唐无息又喝了口,然後递给陆飞鹰让他也喝。
陆飞鹰话多,操着生涩的中原话喋喋不休,唐无息其实不嫌他吵,自己素来也寡言惯了,於是沉默着只是听,听陆飞鹰说说前阵子初嚐霸刀藏酒北风冽时呛得好惨,他不想喝了就拿去喂猫,结果猫也不喝,可见味道多差。
马奶酒香醇味甜并不烈,喝了之後一股暖意在体内缓缓散开,暖洋洋地很是舒服。二人原是席地而坐,唐无息背靠着树干闭目养神,没罩着面具的半边脸被酒气增添了几分血色。
陆飞鹰的话忽然停了。唐无息懒洋洋闭着眼听得起劲,正要问後来呢,突然一阵暖息迎面,唐无息出手如电掐住了陆飞鹰按在他面具上的手。
「做什麽?」
陆飞鹰无辜地傻笑几下,「没、没什麽,我以为,无息睡着了,就想,偷偷的揭面具。就想看看,而已。」
「我的脸没什麽好看。」
「我好奇啊,我猜,无息美人儿!」
唐无息一时真不知如何回应,心中尴尬、遂低声训斥他:「美人儿不能说我。我比你年长,当称无息兄。」
陆飞鹰刚伸来揭面具的手还被唐无息捉着,陆飞应有一双温暖厚实的手、握刀的几处磨出了茧,可见其素日勤於修练。唐无息发力掐下去,疼得陆飞鹰哀哀乱叫,直嚷着好哥哥饶命。
陆飞鹰固然年轻几岁,但一身修为并不弱,操起双刀又快又狠,但唐无息的机关机匣也不是摆好看的。二人打闹着切磋几回,玩到兴起,陆飞鹰还给唐无息跳一支朝圣言。陆飞鹰的打扮本就抢眼,朝圣一舞更是灿烂夺目,日月辉芒集成两颗光球在他身周盘旋,久闻明尊琉璃朝圣言是大漠上最美的火光,此回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打到累了渴了,二人又坐回地上,方才剩下的半袋马奶酒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喝了。
「这面具是我对唐门的思念,故不轻易摘下。」
「无息的,面居,戴着也,是漂亮。」陆飞鹰脑子简单,没在方才揭面具的事情上纠结,但唐无息心思缜密,该说的没说的都记在心里。出门游历以来如此热络与他结交的,陆飞鹰是第一个……说来微妙,他唐无息出外结交的第一位朋友,居然是在枫华谷,与过往的仇家明教弟子。
「我的左脸和右脸差不多。你若真的想看也未尝不可。」
唐无息刚一准许,陆飞鹰就凑上来摘面具了,摘下之後凝神盯着他瞧,本来不让看的现在能看了就要用力看,根本小孩儿心态。也不知是错觉还是酒喝多了,唐无息总觉得对方体温高,靠太近时就浑身不自在,像要给这小太阳全身烧起来。
「我就知道,无息极好看的。」陆飞鹰瞧得目不转睛。唐无息年纪二十有二,面色白净并未蓄胡,摘了面具後看起来更年轻。他是瓜子脸型,五官略嫌单薄、看上去有点锋利,眉头圆润眉尾细长、眼角微微上挑,鼻梁窄、嘴唇因为他惯性抿着显得更薄。
唐无息实在受不了被这样近距离注目,遂撇开了头,「我面具都给你摘了,你也脱下帽子让我瞧瞧眉目。」
陆飞鹰乾脆地掀起兜帽。
适才只见着他下颚时唐无息还没发现,陆飞鹰的胡人面貌与中原人大有不同,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眼上缘摺了一层又一层,给他刚毅的五官添了几分颟顸。陆飞鹰的脸型刚硬、棱线分明,双眸的颜色像天空,黑亮的头发只长到肩膀,卷成波浪状自然披散。他的额头饱满,头上戴着缀有蓝宝石的金冠,与他神采飞扬的眉眼相符相衬。
这是极耀眼的一个人,太耀眼。
唐无息要飞鹰把兜帽戴回去。
「为什模?」陆飞鹰委屈时眉头挑起、两眼睁得浑圆,说有多无辜就有多无辜。
「太醒目。」没记错的话,明教也是搞刺杀的,长成一束火把样到底要能刺杀什麽人,唐无息还真是怀疑。
「那有什麽,关系?无息勘着,喜欢就好。」陆飞鹰笑起来时蓝色的眼睛眯成弯月,露出几颗洁白整齐的牙齿,其中两颗犬牙特别尖,像只大猫似的。
「什麽喜不喜欢,不懂中原话就少说话。」唐无息忽然醒悟:比起长得像跟火把、陆飞鹰少长了半颗脑子似乎是更严重的事。也不知怎的,陆飞鹰的严重事也被唐无息考虑到自己份上了。
陆飞鹰仍是一惯儿的笑,「我是,不太懂,中原字看不太懂,中原话说不太懂,中原人也玩不太懂。那我就,跟着无息,无息以後多教我。」
唐无息看着一脸憨笑的飞鹰,有那麽一瞬间想起几年前在唐门,有位师妹出去一趟回来时被只小熊猫跟着,小熊猫呆头呆脑,师妹不放心丢牠回山野,只好暂时养着。虽说是暂时,但小熊猫养到後来肥肥胖胖很讨喜,到现在还在师妹的後院里打滚撒野,不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