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负春曲--上篇•春浓不忍归01

明黄烛光缓缓摇曳,辉映着婚床上的金红锦被,喜气洋洋。

顾清逾抱着胳膊缓步走向床边,嘴角含笑,步履轻松,清亮的眼中不见一丝洞房花烛之夜新郎官所应有的紧张与兴奋。

他年方十四,尚未到束发之年,虽是大红喜服加身,仍是掩不去一副半大孩子天真未泯的稚气神态。

他先有些好奇地盯了锦被之上那五颜六色的百子图瞧——不知道是不是真绣了整整一百个小娃娃。

又抬了头,将整间屋子都略略环了一遍。

这才将目光放回到端坐在床榻上的新娘子身上。

那女子盖着红盖头,仍是一动不动规规矩矩地坐着——不知道已这么坐了多久。

喜服之下,只见一双白净纤巧的手儿交叠着,端端正正搁放在膝盖上,骨节却已握到发白。——到底也是紧张的吧。

清逾的心跳乱了一拍,也在这时,才后知后觉感到了一丝忐忑。第一次与一个陌生女子这般两两相对,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要起来活动一下么?”

望着女子那交叠的手,清逾干咳一声,好容易问出了这么一句话来,新娘子却未置一言。

“坐了这么久。腿不麻吗?”

清逾有些悻悻,却又忍不住再多问一声。

“妾身无妨。多谢夫君挂念。”

又隔了会儿,她方才缓缓回道。

那声音轻柔和缓,谦然自若,如一缕恬淡清风,浅浅入人心田。

清逾脸上无端一烧,突然毫无预兆地伸了手,如孩童恶作剧般倏地揭下新娘盖头。

新嫁娘不及防备,秀雅端丽的脸上尚存一丝诧异,一双丹凤秀目望到他,略微一怔,浓密眼睫又迅即垂下。

清逾呆望她,心儿突然不似自己的一般跳个不停,忽听“咚”一声,有一样物事从他衣袖里滑出,咕噜噜的,正好滚落在新娘子的脚边。

清逾暗道不好,却为时已晚,新娘子的视线,已经落在了那掉在她脚边的物事上——是一个小小的泥人儿,上了彩,原本五官手脚俱在,可怜这一跌,不成想却把个鼻子摔坏了。

“这是?”她眼睛一亮,好奇地询问。

“没什么。”清逾颇为尴尬地拾起,急急放回了衣袖中。

这泥人儿是他特意做的,本打算如果自己对新娘子瞩意,便拿出来赠予她的,但到了如今,见了这新嫁娘,不知道为甚,却一心只想要快快收好这不登大雅之堂的孩子玩意,生怕在她面前现了眼。

她却望着地上那一小块原是泥人鼻子的碎屑,眼神复又黯淡下来。

“这个……已跌坏了。我改天……再做个好的给你。”清逾抓了头,支支吾吾地说着话,抬眼忽然瞧见她倏然含笑的眼睛,只觉得自己的脸和心一道,又都像害了病似的烧到不行。

苏筠看在眼里,不由微微失笑,作为新嫁娘局促不堪的心倒是不知不觉已平静了大半。

端坐在婚床上时,他左顾言他,不揭喜帕,也不依循礼节与自己交杯,内心多少有些无措。

直到冷不丁被他揭下盖头,不及防备地四目相对,她才更是吃了一惊——哪怕成婚之前,她便早已知晓顾家小公子的年岁要比自己轻上几年。

却不成想,真还只是一个半大孩子。

乌发柔软,眼神稚嫩,生得虽俊秀卓然,却又远没长成男子应有的分明棱角,举手投足的姿态也都还掩不掉一团孩气。

无论何如,要自己将他当成夫君,都实在是勉强了一些,比起夫君来,他倒是更似她的幼弟——顾小公子年方十四,比起自己家中的二弟三弟,确也长不了几岁。

那掉落在地的小泥人儿,也使她想起了自己二弟,他平日里在家,也净是爱好捣鼓这些小玩意儿。

见那顾家小公子做错了事儿般困窘地立在原地,好似手脚都不知该朝哪里放。苏筠心头不由涌过一阵怜惜,忍不住在旁温言提点道,“先喝交杯酒吧。”

清逾如释重负说了一声“是”,端起酒壶倒了两杯酒,拿到她的面前时,忽然想起什么,红起脸,他又有些生硬地补上了一句“娘子,请。”。

与少年清澈的眼睛对视着,苏筠面上飞红一阵,接过酒与他交杯饮尽,复才试探着轻言道,“我虚长你几岁。如若不介意,暂且,你就先喊我一声筠姐姐,可好?”

清逾略略一怔,下意识反问她道,“为何,你我不是夫妻么?”

苏筠绞手不响,脸上红潮更甚。

清逾年岁尚轻,却并不愚笨,看她两眼,多少已明了她心中所虑,不着意地轻叹一口气,随即便大大方方一笑,唤了一声“筠姐姐”,想了一下,又体贴地道,“那筠姐姐今后就唤我阿逾,如何?”

苏筠只轻一点头,再度垂首无言。

红烛已燃了一大半,烛火跳跃了两下,越来越暗。

“筠姐姐,接下来……”清逾轻声发问,手不经意触碰到她喜服的下摆,竟惹得她微微蹙眉,身子也充满防备般全然僵硬起来。

清逾一怔,默默将喜床上的锦被铺盖搬了一半下来,在地上铺平了,故作无事地笑道,“忙了一天,有些困了。那我先睡了。筠姐姐也早些歇息。”

苏筠先不响,忽然从喜床上下来了,在少年不解的目光里,把那些地上的铺盖一样样的,又搬回了床上。

“寒冬腊月的,你发什么痴。”她轻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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