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DUST--“自杀”前

1.“自杀”前

颤颤巍巍的手试探般拉开窗帘,一束强烈的白光射进房间,势如潮头地要冲破黑暗。她忙又拉上窗帘。凸出的胛骨对着房间的门口,瘫坐在床边铺满灰尘的原木地板上。一罐德国黑啤捏在手里,罐身微瘪。看得出她个子不高,一米六左右,但脖子细长。她肋骨突出得像骷髅,全身只有臀部稍见丰腴,也许还是因为她正坐着的缘故。

王才柰,现年23岁,大学本科应届毕业生,早年父母双亡,有一个长几岁的姐姐。

她的姐姐王简素目前工作稳定,也有一些来源不明的灰色收入,能接济妹妹的同时,自己生活也比较宽裕。王简素比妹妹高,也匀称丰满不少。

今年夏天,王才柰终于大学毕业了,去了无数的同学聚会,酒局、饭局,霓虹纵酒、日夜颠倒。从初夏到仲夏,比蝉还聒噪的年轻的躯壳,只有在白日当空的时候才自惭形秽地躲藏到暗处。

那出莫名其妙的闹剧掐住了八月的尾巴,给她的这个八月留下了一道丑陋的伤疤。

黑幕刚落下时,你如果站在某栋公寓楼的顶层,向下眺望时,你也许会恍惚间以为自己在某座山的顶峰,向下看,是黑黢黢的层峦叠嶂,向上看,是月亮突兀的明亮。你虽然看不见满天的星斗,听不见清幽的虫鸣,你自以为的孤立无援和发自内心的不寒而栗——那可能是对神秘的死神欲拒还迎的崇拜之情,这些却别无二致。

王才柰就正巧站在这种地方,只不过,她没向窗外望。她油腻的黑发贴在苍白的面颊上,酒气从七窍中溢出,熏着人的眼睛。这样的王才柰,在一间江畔公寓的顶楼,拉实了窗帘的落地窗前,步履蹒跚地走到在暗处站了许久的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面前,扬起手就在那人消瘦的面颊上留下一个掌印,旋即自顾自地癫笑不止。那人不说话,只是嘴角轻微上扬。

这个被打的人,就是吴时,王才柰的姐夫、前男友。留着胡渣的脸,隐没在黑暗中,身型颀颀,给人一种压迫感。

沉默了几秒钟,吴时突然抱住王才柰,王才柰没有挣扎,似乎是没反应过来。沉默两秒,王才柰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发了疯似的,捶打着吴时的后背,吴时仍不说话,只是抱着她。

哭了半晌,王才柰声音颤抖地说:“你……你杀了我吧!杀了……杀了我!像我这种……”

吴时听不下去了,按住她纤瘦的肩,稍稍退开一点,用不响却坚定有力的声音说:“别再寻死觅活浪费人生了!你姐姐要是看到你这样会伤心的。”

才柰突然不哭了,像被触动了开关一样,又大笑起来,笑得让人毛骨悚然,一边笑一边说:“现在和我在一起你还会提姐姐了。七年前,你也会这么说的话就不会有现在这种破事了吧?”

“七年前?七年前你好像也挺享受的……那时候也是在这里,我们可是……”

“闭嘴!”

才柰微眯的眼睛里充满凸起的血丝,仿佛随时会爆裂一般。她的眼球好像不太受控制,她无神地盯着一个黑暗的角落,然后自言自语说:“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很容易厌倦的人。”

“所以后来,你藏起来,不是怕我让你打胎,而是厌倦我了?你怎么总喜欢在莫名其妙的方面要面子?想生下我的孩子是丢脸的想法吗?”吴时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不改色,嘴角仍轻微上扬,就像在说无关痛痒的冷笑话似的。

才柰的目光艰难地移向眼前人的脸——他目光戏谑的眼,他一开一合迸着毒针一样的话语的薄唇。恍惚间,一张除了神情都一摸一样的脸重叠上去,那种温柔的淡泊的笑意,让她以为自己还爱他。可惜,她其实清楚得很,不论是自己还是他,都厌倦了。

那人还在讽刺着才柰,说着他俩的过去,那段奇妙的经历。他说,从她的喘息到她的眼神到她的那些小习惯,他还记得,作为嘲讽她的素材?才柰没心情听他说,她在用自己被酒精泡了一个半月的大脑思考,思考自己现在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和这个人说话。她想:我应该早就放下了。对,我不是都安分守己地度过七年了吗?我现在是在给姐姐添麻烦。我这么做很没必要。难道说我潜意识里还放不下吗?我应该早就放下了。……

“请你杀了我吧。”王才柰只想结束这没完没了的循环,至于方式不怎么重要。

她想:死掉的话,也没什么人会为我担心吧。不死的话,我也不过是行尸走肉。

“你姐姐要是知道我杀了你,估计会疯掉。”

“不会。”

“你怎么知道?……”

“别废话,杀我!”

“莫名其妙……”

又是一阵寂静,静得听得见窗外一架客机划过夜空的声音。

吴时转身搬来一张扶手椅,示意才柰先坐下。才柰一愣。吴时接着走到一个漆成黑色的五斗橱前,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小物件。又走到才柰面前,凑近耳语:“让你坐下。”顺便拉开窗帘,让几丝月光漏进房间,才柰踉跄坐下,借着月光看清吴时手里那物件——一把没出鞘的短匕首。

才柰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啊,死亡……她被酒精灌满的脑子期待地想着。

吴时低下头,怜悯地对上才柰兴奋的双眼。

“一元论者很少有想寻死的。人死了,就僵掉了、烂掉了,还没活着有意思呢。”

才柰垂下眼帘,手腕已经在流血了,她安心地想:就这样,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

等才柰睡熟了,吴时才匆匆戴上手套,擦掉匕首和刀鞘上的指纹,把匕首塞到才柰的手里。

吴时把手套脱下放进五斗橱中,拿起手机,拨了报警和急救电话,说了地址,描述的情况是:开门看见一身酒气的小姨子坐在自家窗前,手腕在流血。

只觉得这个女人又疯又傻,本性难移,无药可救是不足够的,可是能说出来的就这么多。吴时对于自己的评价被才奈当作废话这个事实扼腕叹息。如果以后碰巧得闲,吴时会更认真地思考一下,对他这个小姨子怎样去评价更为恰切。

才奈“自杀”前一天,王简素去过她家。当时,已是正午时分,室外阳光明媚。叩了几记门,没有回音,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后,简素尽量无声息地踱进房门,发现整个屋子被窗帘包裹得严严实实。才柰卧室的门开着,她的房间显得尤为阴暗,四周灰色的墙壁照旧了无一物,连蚊子血都没有新添。酒味和灰尘的味道互相糅合挟持着人的嗅觉,空调风页的哀吟占据着人的听觉。床上,是蓬乱的黑发和颤抖着啜泣着的一具年轻女人的躯体。

王简素,在才柰的卧室门口定住脚步,不再向前,紧蹙眉头,沉默良久。

终于,王简素费力地开口道:“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的孩子。”简素仍蹙着眉。话语中,字与字之间的停顿被犹豫踌躇结实地填充着。

才柰费力睁开浮肿的眼睛,低声哀求道:“姐姐,你今天就放过我。孩子反正六年没见过了,你当他妈妈我也放心,我今天就不见他了,也不差这一天,让我好好睡一会儿吧。求求您,行行好。”

简素妆容的精致掩不住眼眉透露的愁态。转身即要离开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细高跟在地上的易拉罐上猛踩一脚,金属发出一声刺耳的哀嚎,才柰吓得坐了起来。

“今天你不跟我走,永远别见你儿子。”简素语气很平淡,像不泛一丝涟漪的水面,连原先那一点点犹豫都扔了。这反而让才柰感到背后一阵恶寒,姐姐是说到做到的人,她很清楚这一点。

房间里骇人的寂静。

才柰干笑两声,故意避重就轻,像是丝毫不在意见不到自己儿子的事:“你最好别总说是’我儿子’,他六年前就是’你儿子’了。”

才柰语毕,又是片刻寂静。

简素回头瞥了妹妹一眼,才柰从她眼里读到了嫌恶。

才柰觉得这种嫌恶是自己应得的。她就是这种理应被唾弃的女人。只是这个世界太傻了,他们大多数人都看不穿自己貌似冷冰冰的外衣。她腐烂的心,除了姐姐,少有人看得见。

才柰听着简素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直到听不见。才柰狠狠把头埋在枕头里,继续不住地颤抖着,泪水不停地涌出眼眶,她却不清楚自己的泪水究竟有何意义,又有何作用。她也许只是一味地榨取着自己血液中的水分,感受着心脏伴随着隐痛抽动。

而其实,在简素心里,她的妹妹从来都是小时候那个喜欢抱着她哭的、柔弱纯净的小女孩。所以,她看向妹妹的眼神其实从来不是嫌恶,而是怜悯和愧疚。她心里清楚,要是自己能从对自己的关注中多分出一点给妹妹,她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像一具活着的尸体。

是在简素12岁的时候,她们的父母因为车祸双双离开人世。

葬礼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雨,6岁的才柰发丝被雨水浸得透湿,苍白的面颊靠在姐姐的心口,她不断地啜泣着。而这时候,简素正盯着墓碑发誓,自己要活成一个优秀的人,比那些在父母荫蔽下长大的纨绔子弟能干上千倍、上万倍的人。

一直到简素成长为总能把身边所有的事都处理得恰如其分的人,妹妹都在旁默不作声。从前,简素觉得这是妹妹的支持,却没想到这会是妹妹无意识的无声控诉,她空洞的眼睛正诉说着自己长久以来遭受的略视。

简素曾以为自己是恒星,始终有光有热,始终被众多行星围绕着。但是后来她意识到她错了,她成不了恒星,连离自己最近的妹妹都感受不到自己的光和热。

在26℃的车里,与世上的炙热无缘的简素冥然兀坐,双瞳失焦。直到司机小高回头提高音量说:“王总,您到了!”并下车拉开了车门,室外的热浪涌入车内,阳光洒在脸上,简素才回过神,踏上烘着热气的地面。

傍晚,天空是焦红的。吴时做好了晚餐。她的“儿子”吴攸乖得不像他这个年纪。

-王简素和吴时的卧室-

灯突然被开得大亮。

“你突然干什么?”

“你刚刚是不是睡着了。”

“没……我只是……”

吴时轻轻出来,叹了一口气:“‘七年之痒’,我原来不相信这……”

王简素蹙起眉头:“不是,我今天真的有点烦心事而已。”

“什么事?”吴时也蹙起眉头,煞有介事地问。

“其实……”

“别吞吞吐吐的,稍微向我倾诉一下吧。你是不是觉得我挺不可靠的?”

“不……

“今天,我去我妹妹那里了,她的近况好像不太好,似乎在酗酒。”王简素斟酌着字句说。

吴时松开眉头,平躺下来,眼睛看向房间的另一端,慢悠悠地开口:“年轻人社交生活不太顺利也正常。”

“你觉得她是失恋了?”

“不是吗?”

“我觉得不是。”

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们……继续吗?”王简素压低声音问。

“继续吧。”吴时冰冷的手指攀上王简素的腰,接着,手从腰滑到膝腘。吴时跪坐到王简素对面,双手有力地撑起王简素白嫩的双腿,俯下身,低声问:”可以吗?”

"嗯。"

吴时谨慎地用舌尖触碰着那朵盛放的美艳的花,像心怀敬畏的蜜蜂。甜美的蜂蜜慢慢浸满蜜蜂的口器。王简素感觉得到那朵花的炙热,它成了魔术中浴火的玫瑰。那火光把她的脸映得通红。她全身都感觉到火光辐射的热量,酥酥麻麻地痒。

吴时并不急,尽管王简素已经闭上双眼,鼻息渐重。吴时的手在王简素的大腿内侧来回抚摩。王简素的手不禁在自己的锁骨到肋骨间的耸起上来回按摩。她听见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她用不稳的声音说:"可以进来了。"

吴时滑入她的身体,由缓到急。王简素的精神随着速度的提升不断上升。湿热的气团一直冲到高空,化成滴滴细雨,洒在花的身上。

王简素环绕着吴时结实腰背的紧张双臂松懈下来。

"还要吗?"吴时在王简素耳畔轻问。

王简素摇摇头:"睡吧。"

"好。"

七年来,吴时始终像卑躬屈膝的侍者,从不拒绝,从不自作主张,也似乎从不真正享受。王简素这样想。但在湿热的空气中没有什么能拒绝变得同样湿热。而雨过以后,在吴时轻柔的怀里,本不该有的空虚才再次笼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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