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在尸骸之庭骄傲盛放,白骨衰朽,血液芬芳。
——题记
“艾利逊大陆最昂贵的明珠,果真不负盛名!”
撩开绣着繁复花纹的窗帘,少女半张脸掩在帘后,半张脸隐在阴影中,露出一个象牙白的精致下巴和半片蔷薇色的小巧嘴唇;一只碧如翡翠的眼睛在阴影中闪闪发光,从暧昧昏暗的车厢中向外眺望。
西部群山黑色兽脊般踊动,与铅灰天幕上层叠云翳遥相呼应,在这一刻形成彼此奇妙的倒影;稍近处是莱特尼斯人在河谷阶地上建设的梯田,绿的波镶着金的边层层堆叠在坡地上,风一吹仿佛裙摆上的褶皱,下一刻就要旋成一朵硕大无朋的花儿;鲁特河宛若初入社交场的羞涩贵女,从山壁掩映的屏障间忸怩而出,在进入帕里戴斯平原时,便与多林、赛丰两条河汇成鹿角河,转变为风流热情、一往无前的米拉威尔女郎,用甘美醇厚的乳汁哺育她忘恩负义的儿女,用慷慨广博的胸怀迎接她不忠不贞的情人。
不管是曾在这片土地上光耀一时,而今却已销声匿迹的德哈洛特族,还是后来居上、正当繁盛的莱特尼斯人,抑或自古以来就生活在帕里戴斯平原的众多少数民族,没有哪一族不是依靠这条河吃饭,也没有哪一族不真心诚意地赞美这条“生命之河”。
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将粪水、畜牲尸体与废弃药剂倾倒入河时,也同样真心诚意地大声诅咒洪涝以及随之而来的瘟疫,诅咒“母亲河”毁了今春的收成。
格伦特行宫,便建立在鹿角河三支源头交汇的“赤色阶梯”处,雄踞喀特兰高地,俯览帕里戴斯平原。阶梯交界处植被稀疏,赭色的岩石血一般的红,那是从贵女到交际花的初夜玫瑰。
“若能博佳人一笑,便是世界上最昂贵的明珠又算得了什么?只怕它在拉文德殿下的面前,也会为没有镶嵌于您头顶冠冕的荣耀,而自惭形秽、黯然失色。”
男人说话的调子甜得发腻。“刷”的一声轻响,被称作“拉文德殿下”的女子手腕一翻,抖开一把蕾丝边的绣花绸扇,掩住微微弯起的蔷薇色唇瓣,稍稍偏头,用不辨喜怒的语调说道:“福伦威尔伯爵大人,您可真会说笑。”
帕里戴斯旧民的古老传说里,赤色阶梯的诞生也与一个处女的鲜血有关——那是远古木神洛德的未婚妻“忧郁的维拉”。光明精灵的美貌让美神赛达也妒忌得发疯,于是爱情的红线绊倒了洛德的兄弟沙神海姆。兄弟俩为搏红颜一笑的斗争令大地震颤,而众神亦因此分裂。于是海洋卷起怒涛,天空黑云倾颓,火山喷薄咆哮,洪水席卷人间。
慈悲伟大的母神诺伦,为受惊涂炭的生灵流下泪水。受赛达蛊惑,为了平息纷争,维拉于盛大的婚礼庆典上拔出匕首,在前来抢亲的海姆和迎敌的新郎面前决然自裁。新娘的鲜血染红了殿堂的阶梯。森林和大漠自此势不两立。美神被放逐到遥远的无应之地,嫁给嗜血好战的邪神威尔达,又随着黑暗精灵的兴盛而大步回归。
当初那染血的婚礼早已无人记得细节,可大地仍然忠实地将这场悲剧铭刻记忆——雄伟的婚礼的大殿化作西部的高原;新娘倒地的美丽遗骸逐渐僵硬,凝固成高原大片起伏的山脉;那插入心脏的罪恶匕首,经过时光之风的雕凿,成为艾利逊大陆的最高点格里克利维拉峰;而花冠上的明珠滚落,仿佛出于女神对人民土地淹没的愧疚而进行的补偿,化作了美丽肥沃的帕里戴斯平原——它们都成为了阿尔忒尼亚人的骄傲。
千万年过去,诸神早已陨落,黑暗精灵也重归沉寂。然而光明与黑暗的斗争,却从未停止过。
“阿尔忒尼亚的荣耀,不仅来自壮丽的山川湖河,更来自于她所孕育的璀璨文明。我既没有维拉女神的无匹美貌,更没有女战神乔丽缇斯的无双勇猛,何德何能冠上这颗明珠,让洛德的名字蒙尘?”
拉文德不着痕迹地推开了伯爵看似热情真挚的赞美,并予以小小的回击——想要用“红颜祸水”的流言调笑帕什米拉远道而来的光明使者,这个粗蛮无礼的莱特尼斯人显然不够格。
当乔丽缇斯.安特弥亚公主坚守故土,率残部把莱特尼斯人的十万戈雷蛮军打得落花流水时,那位后来英明神武的米伦沙一世,将名为“爱情”的绳索套在公主脖子上,以此除去了篡位的最后阻碍,从此一路高歌猛进,直至登上艾利逊大陆至高无上的帝王之位。
在那场阴谋的联姻中,阿尔忒尼亚这颗诱人的明珠,便是作为昂贵的聘礼,让德哈洛特人付出了长公主生命和王朝国运的代价。而作为莱特尼斯发迹史上最短命的王后,被后世封为女战神的乔丽缇斯,则成为了令这个好战的民族最为讳莫如深的偶像。
不出意料,伯爵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殿下倒是过分谦卑了——来日太子殿下荣登大典,您将是阿尔忒尼亚,乃至整个潘西米达最尊贵的女性——您的温柔、慈悲的风度将为万民传颂,您贤淑、贞静的画像将与皇太子并肩高挂于圣乔纳森神殿、亚伦宫、西特利斯堡乃至最穷僻郡县的教堂、公政厅、法院,照亮我们的国度——除了安特弥亚,谁还能教导出您这样的贵女?除了您,谁还有资格佩戴这样的一颗明珠?”
同一车厢里的伯爵夫人,似乎也察觉到车厢里的微妙氛围,以惊人到可以在芭蕾舞中转三十二圈的肺活量,说出一长串妙语连珠的溢美之辞,对拉文德本人乃至母家安特弥亚进行了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的夸赞。
“光明神殿的影响力,在诺伦母神主灵的土地上,真的有如此之深吗?”听着伯爵夫人语气中不加掩饰的神往与赞美,拉文德弯起眉眼,打起精神,露出一个含蓄而端庄的标准宫廷贵女微笑,暗自思衬。
“……在阿图瓦西亚教堂的圣钟三响之前,便是宫廷中最受追捧的贵女,也比不上殿下风采的万分之一。譬如受到男人们追捧的安比拉伯爵夫人,都说她文采风流,光艳绝伦,然而以主神的训诲为标准来看,我不得不说……”
气氛终于缓和,两个女人心照不宣地将话题转移到最近的宫廷逸闻上,以主神/的/名义在风流韵事中发掘作为未来王后的责任——事实上,更多时候是伯爵夫人在喋喋不休,而拉文德严格遵循着一只花瓶的自我修养准则,时时点头微笑,偶尔应和一声;伯爵摸了摸鼻子,借口骑马透气,灰溜溜钻出了车厢,识趣地离开了这个女人主导的话题场——这显然是理智的,毕竟女性长辈教诲出阁不久的少妇,除了那些老生常谈的对同性的评头论足之外,其“教育”内容之大胆,有时候便是男人中最惯游风月的老手,听了也会血脉贲张,万分尴尬。
“……还比如,哦!天哪,我不得不给您提到那位风靡整个亚伦宫的卡提斯伯爵夫人。亲爱的,请你记住,虽然这位夫人的行止风度可能与您多年来受到的优良教育背道而驰,但她的特殊魅力仍然得到了国王陛下的赏识——人们甚至传言说……”
伯爵夫人压低了声音,刻意营造出一种神秘的氛围:“有女侍透露说,这位伯爵夫人的衬裙上,都沾着国王御书房特供的鱼鳞金墨。”
拉文德着实吃了一惊——这句话的信息含量着实巨大,含义丰富而模糊。她甚至不知该慨叹于国王卡斯顿三世老当益壮,在书房都能玩得花样百出,还是该惊讶于,这个公国名义上的最高掌权者,居然可能如此放心大胆地,容忍一位女性对他的御披决策产生可能的一定影响。
“夫人果真是见多识广。”拉文德垂了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眸中流转的目光,非常捧场地羞红了脸。
而后她抬眼,露出一副天真而充满求知欲的可爱神情,亮晶晶的眼睛直视着伯爵夫人的笑脸,孺慕地问道:“这位夫人的美德能得到国王陛下的嘉奖,一定非常了不起吧?”
“哦呵呵……”伯爵夫人举扇半掩面容,用都城贵妇惯拿的拿腔作势语调笑了笑,“只是传言罢了。毕竟——”伯爵夫人拉长了调子,“三等郡县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爬上来的女人,总是……格外地……”她哼笑了一声。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拉文德想,她没有漏掉伯爵夫人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不屑。
“那才是真正的阅尽千帆,见多识广。”
……
女人的友谊网络,便是在这种令人兴奋的私密交流中不断编织,有时一致对外,有时挥戈成仇,形成一种反复无常的相对亲密。
“而我,”拉文德想,“在这样一片被玷污的美丽土地上,将注定孤独至一切结束的那一刻。”
安特弥亚家族古老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维拉在帕里戴斯欢笑歌唱的年代;而十二花冠公国的木精灵后裔们更是与山川共同诞生——不论是谁,都比莱特尼斯更有资格沐浴在维拉明珠光辉的照耀之下。这群体内流着戈雷蛮族肮脏血液的杂种,居然自称是洛德后代——其实他们不过是文明的窃贼,阴谋家的后裔,背信弃义的渎神者,这是艾利逊大陆之民自上而下心照不宣的秘密。
尤利安尼娅.拉文德.安特弥亚,远东圣城罗格里亚远道而来的女公爵,有着高贵的姓氏和纯净的光明精灵血统,是三百年前“花冠战争”后逃亡海外的德哈洛特幸存者的珍贵遗裔,与当年坚守国土的公主乔丽缇斯殿下同支同源。
作为和平的象征,作为教廷向这个日渐繁荣的君主国的政治献礼,她在三个月前冠上了阿尔忒尼亚太子妃的名头,带着一身光荣头衔的精美包装,背井离乡来到这座凶险万分的王城之中。
“美丽可爱的女士们!”
福伦威尔伯爵在外头打了个响鞭,以叫人发麻的甜腻语调喊道:“出来吧,格伦特行宫到了!”
车身幅度稍大地摇晃了一下,然后静止不动。
两个女人的交谈立刻停止。她们相视一笑,先后走出了车厢。
伯爵已经下了马,弯腰俯首,恭候在车帘边,伸出带着皮革手套的右手,等待一只小巧白嫩的手搭上来,然后在上面轻轻印下一个吻,试图以此维持他摇摇欲坠的绅士形象。
拉文德目不斜视从伯爵身前经过,将手搭在贴身侍女塞拉肩上,瞥一眼另一个贴身侍女艾玛通红的脸颊上羞涩的神情,以及有些皱的裙摆,心中对伯爵更多了几分嫌恶。
在她背后,伯爵夫人以扇掩面,轻笑着将手搭在僵直的伯爵手里。伯爵尴尬地轻咳一声,顺势一吻,挽住自己法定的配偶,以亲密无间的姿态跟在拉文德身后,神色肃穆,恭谨庄严。
微微侧首,拉文德的视线越过塞拉低垂的脑袋,望向伟大的母亲河,脚步微滞。
莱特尼斯人是否知道,在他们德哈洛特的族语中,“鹿角河”的意思,其实是“诺伦”?
时光流逝,这片土地的住民换了一茬又一茬,河流依然在此,做着帕里戴斯平原最忠实的土着居民。赞美与诅咒,祭品与毒素,她都一并接纳,无所不容。
伟大的母亲编织人的命运,人的命运相互交错成为历史的织锦;鹿角指示的道路通往不同的方向,而最终都无一例外指向天空——追寻那终极谜题的答案。
“殿下,我们到的已经有些晚了,该快些去觐见诸位大人了!”
塞拉的催促让拉文德回过神来。
“走吧。”
年轻的王太子妃将目光从这使她恋恋不舍的景象上收回,然后昂首挺胸,迈着小碎步走进了多尔瓦钢铁构筑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