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襟觉得许宁不喜欢她了。她心里有些可惜,为自己没来由的冲动感到懊悔。
她总会梦到他,有时记得清,有时只是一片混沌。
当年的男孩渐渐长大,乡里办义塾,小姑娘趴在门缝上,总能看见隔壁的小宁哥哥拿着书卷早出晚归。
母亲很照顾他,每顿饭都会给他带一碗过去,乡里没那么多规矩,两个孩子玩得好。母亲也总调笑着:“将来娶咱们家子襟吗?”
小宁哥哥不好意思,只回答:“她太瘦,我喜欢胖一些的。”
本是玩笑话,小姑娘却哭了一晚上,赌气不见他。
学堂里忙,回了家还要喂猪,那是他为数不多的财产。说不见还真见不着,小姑娘急了,端着家里新做的糕点等在他下学堂的路上。
书院里的同窗纷纷取笑他:“哟,小媳妇来接你啦。”
宁哥哥很生气,路过她身边也当没看见。小姑娘呆站在原地,愣愣的说不出话。
直到夜幕降临,家里还不见人影,发动一家子去找。母亲急得要死,呼唤的声音落在巷子里,像是雨滴一般,斗大心碎。窗前的少年后悔万分,一路跑回了学堂,小姑娘坐在门前睡了过去,脸颊上是干涸的泪痕,一旁的糕点白晃晃,夜色下刺目极了。
小心把人摇醒,牵着手回家。子襟早忘了先前的委屈,困得直打呵欠,少年的心攥得紧紧的,怎么也松不开。
几百年后的这个下午,子襟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心里觉得有趣。想着许同学怎么能这么好玩,紧张兮兮的,红红的脸蛋像番茄,简直要冒蒸汽,还那么一本正经的,非要她把他的微信加回来。
只可惜另一个人不觉得有趣。
怎么从她家离开的,许宁记不清了,他心里慌成一片,想不明白对方为何要这样。大概一直以来,他都对不起她,所以老天非得把他的爱慕撕扯开来,看看里面有多少真心。
可能也没多少吧,他闭上眼时,脑海里浮现的是她的面庞,明明是笑靥如花,没一会儿就会哭成泪人。他潜意识的想象,怎么也逃不出那种愧疚。
有句话说得好,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
四百多年前,这里有所义塾,是镇上林府捐助办学的,林老爷重视科举,经常会来学校看看。
既是义塾,乡里人家大多不重视,学堂里纪律也不大好,乡下人见识短,觉得识字的就是读书人,是才子。学生打打闹闹,家里也满不在乎。只有许公子安心书卷,一打听还是个孤儿,林老爷顿时生了资助的想法。
直到这时,赵妈妈才恍然意识到小宁不是自家姑娘的,那是林老爷看上的人,这要中了科举,妥妥就是林女婿了。
子襟不懂事,还粘着小宁哥哥玩,当妈的觉得有些害臊,赶忙把闺女拉回家,教训了一通女子要贤淑知礼。小姑娘懵懵懂懂,想着原来如此,便也一板一眼学起了礼仪。
许宁觉得有趣,这妹妹长得好看,矜持起来是大家闺秀,不正经时又是精灵古怪。他感激林老爷,但从没人跟他说过,林府也有个姑娘,不过才八九岁。
考上秀才时他很开心,赵家还做了顿好吃的,请他一起。可乡试就不是如此了。从省城回家,他坐的都是林府的马车,一到县城就被接去了那里,一呆就是十几天。大家都是议论纷纷,说这就是未来女婿了。
子襟知道宁哥哥考上了,可左等右等没见他回来,母亲觉得这样傻乎乎的也颇为丢人,便把内里和她一说。十来岁的小姑娘从没这么悲伤过,稀里糊涂哭了个天昏地暗。
等宁哥哥回来时,她也只怯生生道了喜,那些男女有别一下子冒了出来,她连见都不敢见。
许宁也难受,旁人的议论他听了去,不同的是他知道没那么快,林老爷家大业大,还想看看他能不能考中进士。
他不大想去了,京城那么远,一路盘缠还要麻烦林老爷,就算考上了,也不知会被分到哪,林家妹妹年龄小,不过是个孩子。
难受的还不止这个,他住赵家隔壁,几天里听着媒婆上门,给出的聘礼高得他难以想象。这就算了吧,子襟还颇有兴致,知道嫁不了宁哥哥,她还想着要挑一个喜欢的呢。
许宁简直要疯,书看不下去,他觉得自己妥妥考不上了。考不上也行,但不能辜负林老爷一片厚望,他怎么说也得去考。可在放榜前,子襟说不定就嫁人了呢。
于是有一天,他爬过了院墙,敲了人家闺房的门。
小姑娘没防心,一把被抱了个满怀。毫无经验的许公子也是懵了,怀里的人软绵绵的,单薄的布料下是隆起的胸脯。
他忙松了手,小脸绯红,连要说啥都忘了,糊里糊涂扯了通废话。
他也许不该去找她,那天过后他辗转难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情欲折磨得他头晕脑胀。他想了很多,甚至阴暗地觉得自己可以骗她上床,纳她为妾,小姑娘单纯得很,指不定就答应了。
可事实是他逃也似的去了京城,费劲地要自己忘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子襟喜欢他,想等他回来,母亲不同意。那是林府看中的人,是进士,是官老爷,他们普通人家想都不敢想。
到底无缘吧。许公子不敢承诺,甚至从没袒露过心思,他要娶的是林家小姐,林老爷对他恩重如山。
兴化是个小地方,出了进士那可是大事。嘉靖三十八年,林府大摆筵席,大家都估摸着这是要宣布喜事了。
子襟也去了,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排场,她很好奇,也有些胆怯。那些山珍海味她从没尝过,台上的舞姬身段优美,宴客谈吐优雅,杯盏交接,觥筹交错,她呆不下去了,跑出院子,躲在巷子里哭了起来。
后来果然宣布了喜事,双喜临门,她听着鞭炮声,只觉得刺耳。
林小姐年龄小,他们只定了婚,许宁被派去了另一个县城当县令,估计再见不到面。
赵妈妈疼爱闺女,也不看重聘礼,喜欢哪个要她自己挑,子襟左思右想,觉得张家公子不错,虽然小时候一直欺负她,还取笑她是宁哥哥的小媳妇。
可到底不甘心。
婚期一拖再拖,母亲也知女儿心思,只等着来年林小姐成亲,要她彻底死了这条心。
那年冬天冷得很,北面的风吹得人直打哆嗦。临近年底,许宁回来看望好友,两家隔着一堵墙,免不了请客吃饭。某天晚上,许大人喝了酒,晕乎乎要回家,子襟站在门口,等他离开便跟了上去。
她见他笑着,月光下明眸皓齿,只说:“妹妹长大了。”
她亲了他,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许宁当时就推开了她,靠着墙喘着气。
子襟说她不嫁人了,问他愿不愿意要她。
自然是可以,但得等娶过林小姐,就这样还有些不妥,最好过个一两年再纳妾。文人看重名声,恩公的女儿,又已定了亲,从一开始他就没得选。
可这得有多委屈,侍妾什么的,许宁说不出口。
“明媒正娶不好吗?”他问她。
子襟转身跑出了门,哭得稀里哗啦。本已是拉下面子求他,被这么一问,顿觉丢人,掉价掉得可怜。
自那以后,两人再没见面。可发生了什么,许大人清清楚楚。
嘉靖四十一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九,倭寇攻陷了兴化府门,沿途烧杀抢掠,民不聊生。而他在邻省县城,捏着府台征调粮食的调令,满头大汗,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