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一番梳洗过后,孔妙舒展四肢,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夏日的清晨,还是很美好的!
往常这个时候,她不是忙着洗衣服就是打扫院子,难怪下屋的婢女挤破脑袋都想往上爬,这么舒服的日子谁不想过?
如今她在苑里挂了牌,从下人的队伍里脱列出来,尽管身份是最低档次的青头,但不管怎么说也算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间,再也不用跟十几个人挤一间大通铺了!
闻着早晨清新的空气,不由的心情愉悦,孔妙哼着不成调的江南小曲儿,跟只花蝴蝶似的翩跹起舞,一路来到厨房。
白天怡兰苑不开门,厨子们都去休息了,现下厨房里只有一个老妈子在忙活。
那些牌头大的角妓早就把嘴养得刁钻,嫌老妈子做的饭菜难入口,都在房内另开小灶。
但孔妙不在意,小时候她用野菜树根就能填饱肚子,如今有正正经经的饭菜吃,自然没有挑三拣四的道理。
“张婶儿,我肚子饿啦,有什么吃的吗?”孔妙一迈进厨房,甜甜的唤道。
“妙妙来了啊?锅里正炖着番薯粥呢,你等等,很快就好了。”张婶儿湿手往衣服上擦了擦,掀起锅盖,往里头扔了一些佐料。
孔妙凑过去对张婶儿说:“反正我待着也没事,帮你生生火吧。”说着在灶台边的小杌子上坐下来。
“使不得,你现在可不是丫头了,不用给我干活,要是被妈妈知道,回头扣我老婆子的月钱。”张婶儿挥手赶她,“去去,一旁歇着去吧。”
孔妙探头做了个鬼脸:“哪有那么严重,让妈妈扣我的便是。”说着熟练地往里头加了几根柴火,又用火钳推开灰烬,让火烧得更旺盛一些。
张婶儿见状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又径自忙碌起来。
“听翠兰说昨晚池公子来了,我忙着应付那朱县令,竟然错过了,真真可惜!”厨房外忽然传来一个娇媚的声音。
“怎么的,你与池公子相识?瞧你一脸遗憾。”另一个声音嗤嗤笑道。
“我自然认识他,我还与他说过话呢,”那声音带着几分得意的道,“那日我不小心将香帕掉到楼下,正巧被池公子捡到,他不仅亲自将帕子还给我,还与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呢。呵呵,你都不知道他的声音有多好听!”
“他只是替你捡个帕子,你就高兴的找不着北了?兴许他只是顺手捡的呢。”
孔妙一听到池清修的名字,便不由自主的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很快就分辨出了这两个声音的主人——若兰和思思。
若兰道:“你就嫉妒吧,哼!他若非对我有意,又怎会如此体贴周全,还冲我温柔的笑。”
思思道:“拉倒吧,他对你有意又怎么样,你不知道他不能那个吗?”
“那个是哪个?”
“就是那个呀。”
“到底哪个?你说清楚。”
“笨呐,就是男女之间那点事儿呗,听说他呀——”一阵哧哧咻咻的低声耳语。
也不知听她说了什么,若兰怒道:“别乱说!定是无中生有的事!咏娥这个小贱人竟敢在背后这么诋毁池公子,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无风不起浪,无根不长草,依我看这事儿未必是假的!”思思道,“否则那天咏娥与他共处一室,事后怎还是个完璧之身?这不就是明摆着的事儿,定是他不能人道呀!”
听到这里,孔妙不禁联想起昨晚的事,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放屁!”若兰道,“简直放屁!光凭这一件事怎能断定他、他……哼,谁不知道池公子品行高洁、洁身自好,八成是未曾瞧上咏娥这个小贱皮子,所以不愿碰她。要我说呀,她就是因为此事怨恨在心,凭空捏造了那些流言!”
“这个……你说的也有道理。”思思话头一转,笑吟吟道,“莫生气莫生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咏娥这个小贱人爱嚼舌根,与她置什么气。”
若兰犹自气愤:“呸,也真是贱人不要脸了,怎么没闪了她的舌头!!”
“哎,不说这个了。”思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故作神秘的道,“对了,你可知道昨晚池公子进了谁的房间?”
若兰挑了挑眉:“谁?”
思思用帕子捂着嘴,凑到她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若兰瞪大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什么?她?!”
“千真万确的事儿,不信你去问翠兰,她亲眼瞧见的。”思思笑得十分暧昧的道,“池公子待了一盏茶的时间就走了,依正常男人的速度算起来确实短了点,不过毕竟是那位池公子,能跟这样的人物睡上一觉,往后说出去也叫人羡慕,还能在怡兰苑里抬高身价呢。”
若兰咬了咬牙:“胡说八道,池公子怎会看上那种……那种粗俗不堪的女人!”
思思道:“我也是纳了闷,你看看她那个胸小的,那个屁股大的,真不知道池公子怎么看上她了。”
“这还用想,定是那贱货不知道用了什么下作手段狐媚了池公子!”
“就是就是,真是不要脸啊!”
“咳咳、咳。”孔妙不小心被火苗呛到,灰头土脸的从灶台后面站了起来。
若兰和思思对视一眼,没想到竟然会有人躲在灶台后面。
在怡兰苑里讨生活,总要看人脸色行事。孔妙在这个趋炎附势的淤潭里泡得久了,早就学得茹柔吐刚、圆滑世故。此刻便陪着笑脸,迎了上去:“两位姐姐来的巧,这锅里正好炖着番薯粥,你们也过来盛一碗尝尝吧,味道可好了呢。”
女人的身份那样卑微,就如同院子里养着的猫猫狗狗般,即使被当面羞辱、冷嘲热讽,可为了好好的活,最后也只能选择向她们摇尾乞怜,不然往后的日子就更加举步维艰了。
“不必,我们回去吃。”若兰神色倨傲的道,“食物也分三六九等,这种低贱的食物与你倒是相配,你自己留着慢慢吃吧。”
说完这话,二人留给她一个鄙夷的眼神,径自扭头离去了。
“姑娘,番薯粥好了。”张婶儿在厨房里唤了一声。
“好嘞张婶儿。”
孔妙端着盛了番薯粥的碗,在院子里呼哧呼哧吃得满头大汗,很快碗就见了底。摸摸肚子,大概是觉得没吃饱,又要了一碗。
连吃三碗番薯粥之后,张嘴打了一个饱嗝,孔妙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巴。然而过了没多久,忽然感觉肚子一阵胀痛。
竟是刚才吃多了。
孔妙自己也知道这个暴饮暴食的习惯不好,但又控制不住。她当乞丐那会儿,总是长久的捱饿,大概是饿出恐慌来了,故而每当有吃的时候,总是想着能吃多吃一点是一点,最好连带着明天的份也给吃足喝足,但真到了明天,一准儿又饿得半死不活。
回了房,脱鞋上床,用被子把自己盖得严实,迷迷糊糊的闭眼就要睡觉——
浓荫迎地,柳丝花影。
恍恍离离中,孔妙看到了一个身影。
池岸边,十七八岁的少年嘴角噙笑,一双狭长细美的眼睛显出灵动的英发之气,俊秀不可方物。
“快过来,给你看样东西。”少年遥遥地朝自己招手。
孔妙脚下踟蹰的当会儿,眼角一闪,便有一个娇小的身影已从自己的身侧跑了过去。
她微微一愣,那娇俏的人影儿再熟悉不过——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粉色缎带扎着两束辫子,脚步轻快,天真烂漫。
“你在这儿干嘛呢,管家大叔让我看着你,别老是乱跑,当心脚伤好不了,真成小瘸子啦。”
“我就是瘸了,也能把你收拾服帖。”
“哼哼。”
“死丫头,你近日胆子越发大了,老跟我哼哼,你是猪吗?”
“快说什么事,我还去忙呢。”
“你忙什么?”
少女老实回答:“帮西岚姐姐喂鱼儿鸟儿,帮李嬷嬷缝衣服袜子,还要给管家大叔跑腿呢。”
“他们叫你去你就去了?”少年翻了翻白眼,道,“白给人干活,又不给你工钱,这么上赶着做什么。”
少女低下头,用脚尖划着圈儿,小声道:“我在这里白吃白喝,总要干点什么吧。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心里能好受一点。”
少年闻言道:“他们在府里当差自有月例可领,你吃我的喝我的,不替我干活,反倒帮别人跑腿,这又是什么道理?”嘁嘁喳喳说了一通,末了又骂了一句“你是猪啊?”
少女被他说得羞愧难当,俨然感觉自己就是个忘恩负义之徒了:“那、那你让我干点儿什么吧。”
少年咬牙道:“你歇歇吧,累出病来还得花钱给你请大夫!”
少女一脸诚恳的道:“你放心,我身体棒着呢,劈柴挑水都不在话下。”
少年简直有些无奈了:“清闲点不好吗?”
少女道:“还是累着好,有活儿干,踏实。”
少年看着忐忑不安的她,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跟我在一起,哪次让你累着了,不都是我在干吗?”
毕竟岁小脸薄,少女脸上霎时飞红:“不要脸!”
“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欸,你快看,那里有两只乌龟。”
“乌龟有什么好看的?”
“你仔细看,是两只叠在一块儿的。”见她仍是一脸茫然不解,少年嘴角狡黠的勾了起来,“你看它们,像不像昨天晚上的我们……”
少女先是迷茫了一下,随即就明白过来,小脸红得如煮熟的虾子。
“哈哈,你这人真不禁逗,跟猴屁股似的。”少年捧腹大笑。
少女被他耍的团团转,羞恼不已,便伸手用力一推。
少年猝不及防地摔入水中。
“变瘸腿落汤鸡了吧?叫你戏弄我,该!”
“臭丫头,你别跑,让我逮住你就完了!”
“我偏就跑,瘸腿鸡,你来抓我呀,哈哈哈哈……”清脆的笑声萦绕在上空,洒落在院子里每一个角落,久久挥弥不去——
·
夜幕降临。
怡兰苑再次华灯初上,笙歌鼎沸,金碧辉煌。各式各样的灯笼高悬在飞檐下,照耀的整个院内灯火通明。
孔妙掐着指头数日子,等啊等,一天过了又一天,半个月的时间就这么溜过去了。池清修始终没有出现。
孔妙却并不泄气,她相信,池清修既答应了她,就一定会履行承诺!但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她渐渐有些不确定了。
既然不来,又为何要给她希望?
说什么过几日,大约是随便搪塞的一个借口吧。搞不好一离开怡兰苑,就把自己忘到后脑勺去了,而她居然还傻乎乎的相信了!
果然男人都是惯会巧言令色的骗子,连池清修也不例外!
孔妙暗搓搓拔着盆栽里的花草。让你骗我,让你骗我!
就在她拿无辜的花花草草泄愤时,妈妈顶着一张比鬼还白的脸走过来:“死丫头,还不快去接客,在这儿思什么春!”
孔妙吓得一激灵,忙腆着脸皮道:“我的好妈妈,女儿正在物色合适的开苞人选呢,真的没有偷懒。”
妈妈吸了一口烟,吞云吐雾,冷笑道:“老娘混迹青楼这么多年,自问眼光毒辣,没想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养你还不如养只狗,尽光吃不拉!再接不到客,就滚回你的大通铺去!”
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吓得孔妙赶紧溜出去招呼客人。花飞蝶舞地逡巡一周,眼角忽然扫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定晴一瞧,居然是冯三公子。
既然冯三出现在这里,那么……他也来了吧?
孔妙心头一阵狂喜,正要上前,眼前却是一花,一阵香风刮过。等她再瞧过去时,冯三公子的身边已经多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冯三公子,瞧您满面春风的样子,近来可是有什么好事?”
冯三公子见了面前的女子,挑眉一笑:“咏娥姑娘?”
咏娥用香帕掩唇一笑,笑得那叫一个千娇百媚、颠倒众生:“都说贵人多忘事,没想到冯三公子记性这么好,还记得奴家的贱名,真叫奴家受宠若惊呢。”
冯三公子道:“本公子向来怜香惜玉,对于美人的名字,尤其是像姑娘如此有韵味的美丽女子,本公子自然印象深刻,难以忘怀呢。”
“油嘴滑舌,真真调皮!”咏娥伸出一根纤纤玉指,风情无限的点了点他的鼻尖。
冯三公子摸了摸鼻子,勾起一个兴趣盎然的笑容。
“姑娘这手……生得好啊。不知道身上其他的地方,是不是也生得这般动人心肠?”
“讨厌,说什么呢公子。”咏娥扭着水蛇腰,欺身靠近冯三公子,对着他软绵绵的耳语了几句。
“你要找他?”冯三公子笑笑道,“适才他喝了不少酒,大概是找地方吐去了吧。”
咏娥听了这话,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美人儿,你心心念念的郎君不在这儿,不如考虑一下本公子吧,我可比他有情趣多了。”冯三公子冲她一笑,那形象几乎可以称得上“潇洒不羁”四个字。
咏娥娇艳的容靥一亮,转而妖娆笑道:“难得冯三公子垂青,那就请公子来奴家房间小坐片刻吧。”
“片刻?”冯三公子笑眯眯的道,“恐怕不够呢。”
“讨厌啦公子,好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