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三年级,云想从破破烂烂的社区小学,转入了湄洲湾外国语学校。
学校修得像宫殿一样,塔尖高耸,西式建筑成群。汽车开进去的时候,一群白色鸽子飞起绕着上空盘旋。
苏云想脚踩在这片土地上的第一秒,就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
身上西式校服的裙摆太短,走路都要小心翼翼。她还是喜欢社区小学那种宽松的运动服,课间能狂奔去操场,和同学踢毽子跳皮筋。
这里的课间……准确地说,苏云想甚至分不清这里什么时候是课间。
湄洲湾是全英文授课,老师几乎全是卷头发绿眼睛的外国人,一张嘴叽哩哇啦说个不停,二十六个字母刚认全的她能听懂才叫奇怪。
上课对于她来说,就是盯着隔壁的小胖子,他翻书,她也翻书;他记笔记,她就画小人图;他对着老师点头,她也赶紧跟着垂脑袋。
前几天还能混过去,直到有天有位老师再也忍不了,走到她面前敲了敲桌子。
“苏同学,看清楚了,我是你的天文学老师。”
所以呢……请把你的数学课本收回去。
这两句还是小胖子帮着翻译才听懂,云想尴尬地吐了吐舌头,收起书。等老师走回了台上,才敢开口问:“请问哪个是天文学课本啊?”
小胖子鄙视地看着她:“天文学没有课本,我看的是资料,上课前要自己去图书室取。”
噢,这样啊。她什么都不懂,像一只新生小兽被放入丛林中,艰难求生。
这是一所冷漠又势力的学校,没有人会对云想说“我帮你吧”“我们一起吧”。再加上苏家能上学的孩子都在湄洲湾,苏云念是初中部姐妹会的会长,璀璨令人瞩目的风云人物,所以云想的身份早就在全校传遍,愿意和她来往的人就更少。
刚开始云想其实很努力,抄了课表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打到电脑上翻译出来,妈妈又另请了外教帮她补课,成绩慢慢从二三十分爬到及格线。
可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觉得一切的努力都没有意义呢?
五年级的寒假,云想记得很清楚,那时候苏云念已经初三,和秦朔谈恋爱的她变得淑女了很多,不再和云想争吵打闹,甚至偶尔秦朔来接她的时候,也能对妈妈说句“阿姨,我出门了。”
苏云念的生日从来都是提前一个月过,所以云想压根不知道那天是她母亲的忌日。
她们共用一个钢琴老师,练琴的时候,苏云念眼睛红红的又犯了脾气,不允许云想碰钢琴,不允许她坐琴凳,甚至要她滚出苏家。
苏云想其实也没把这里当家,对她来说,住在哪都好,只要有妈妈的地方就是家。比起这里,她甚至更喜欢以前那座破破的单元楼,以及那所连塑胶足球场都没有的学校。
因为错拿了琴谱,苏云念动手了,一个巴掌甩到云想脸上。
清脆,干净,利落。
云想攒了好久的怒气终于爆发,抓过苏云念的琴谱撕了个粉碎。你去死吧,苏云念,撕碎的一团纸全部砸到她脸上,格外痛快。
明明是动手打人的那一方,苏云念却哭得伤心,蹲在地上一点点捡飘散的纸片,那是云想第一次见她哭。
苏云念多骄傲啊,出身好成绩好长得漂亮,年纪轻轻什么都有,她为什么会哭?
后来被爸爸绑在板凳上抽的时候,云想才知道,原来那是苏云念妈妈的遗物,是她妈妈年轻时亲手抄的琴谱。
说起来,苏国华也就打过她那么一次,用鸡毛掸子将她屁股都抽烂了,大半夜又发了高烧送去医院。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妈妈守在床边,喂她喝了几口粥。
“浓浓,是妈妈对不起你。”声音低哑,眼眶里泛着红血丝,应该是一夜未眠。
“妈妈,我们回原来的家好不好?”云想轻声祈求,“我不想去湄洲湾上学了,也不想和爸爸一起住。”
小小年纪的她,觉得活得好累,还是以前的生活痛快一点。
“浓浓。”妈妈抱着她,冰凉的泪滴落在她的脖颈,“是妈妈无能,可他毕竟是你爸爸,妈妈真的好爱他,你还太小了,不会懂……”
我懂的,妈妈。
可难道你只爱爸爸,不爱我吗?如果你都不爱我,还有谁会爱我呢?
“妈妈,你想我去和苏云念道歉吗?”她紧张地问。
妈妈摇了摇头,轻抚着她额前的碎发:“没有,浓浓没有错,错的是妈妈。”
出院那天,云想亲眼看见了妈妈向苏云念赔罪。
司机把她从医院接回来,车在大门外停了好久,没有耐心的云想自己跳下车,提着小书包踩着雪地进屋。
客厅的大门半敞着,爷爷爸爸大伯小姑他们都在,苏云念坐在他们的中心,妈妈站在对面,身后放着一个小凳子。
云想听见妈妈柔弱的声音:“是我们母女二人对不起你,还有你妈妈。这次全是云想不该,以后阿姨会好好管教她的,云念请你别生气了……”
云想愤怒,但看到妈妈在众人面前屈身认错,甚至对一个小辈鞠躬弯腰,又觉得心酸。
那是她第一次认识到,苏云念真的比她高贵千倍万倍。
云想呆呆地站在门外,一双冰凉的手覆盖在了她的眼睛上,身体被转了一个弯,棉大衣触感柔软,清爽干净的少年气息。
“不要看,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秦朔哥哥的声音。
秦朔是来接苏云念的,偶然撞见了这一幕。照理说,这件事情与他无关,只因为那天苏云念说过一句:“其实我不应该打她的,我只是恨她妈妈,她是无辜的。”
秦朔一半是为了安抚苏云念心中的愧疚,一半是因为她可怜,将她当做自己的妹妹一般。
秦朔将她带回车内,吩咐司机买了热奶茶回来给她暖手。
“秦朔哥哥,我以后不能要你的巧克力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配。”
那么甜的巧克力,应该全属于苏云念,她没有资格去要本属于苏云念的东西。
秦朔想安慰面前这个小女孩,母亲是每个小孩心中最亲密最安全的存在,如果连这都被践踏,她肯定极度敏感又不安。
她的眼神像一只刚出生,就被密箭中伤的幼鹿,又湿又润又无辜。
“配不配,我说了算。”秦朔正视她的眼睛,“不止是巧克力,这世上所有你喜欢的东西,你都配。你记好了,只有配不上你的,没有你配不上的。”
他又塞给她一大把巧克力,但没用。自那以后,原本机灵好动的苏云想肉眼可见的变得沉默,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懂事了,处处避让苏云念。
知道没人会为她撑腰,所以在学校受了委屈也不敢吐露。
她旁边的那个小胖子,一直误认为她喜欢他,总爱对她动手动脚。六年级的孩子,刚对性有所了解,好奇心浓重。
有天放学走得晚了,被小胖子锁在教室里,他要云想脱衣服给他看。
云想当然不愿意,气鼓鼓地一张口将小胖子手臂上的肉都快咬掉一块。小胖子身高体壮,将地云想压在地上,肥胖的身躯骑在她的肚子上,粗暴地将她的校服扯开。
刚刚发育的胸部被他攥在手里,云想咬着牙没有哭,恨恨的盯着他,想用一把刀捅进他的心脏里,与他同归于尽。
秦朔第一次来到云想教室门外时,门是紧闭的,他转身走了。
那天在外地读大学的苏青山回来了,邀请苏云念一起去音乐会。等了好久都没见苏云想出来,便让司机先送她过去,再来学校接云想回家。
走前,苏云念拜托秦朔在校门口等一下云想,至少等到司机过来。
秦朔第二次来到教室门外,才觉得事情不对,里面传来书桌被推倒的声音。
“苏云想?”他紧张地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