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的天白得不掺杂色。秋季空高,太阳小小一轮,青竹背对着头顶淡薄的日照,混在川流的人群里进入南京城。
九月十九,霜降。
行程算得刚刚好,恰是约定之时。深秋最末的节气带着煞人的肃寒,她紧紧钻风的领子,沿途打听:“劳驾,请问朱雀楼怎么走?”
马头墙下有人坐马扎晒太阳,懒懒一指:“你走这条道,过路口有棵枣树……”
民居重叠,色如罗纸洒墨,青竹凝目辨认着道路,忽见青砖小瓦下走过一道颀长的身影。
蜂腰猿臂,雪裾清冷,拐弯时侧了下脸,深眸一瞥间记载着流年。
指路人犹自念叨:“……然后,再过桥就到了——哎,小姑娘,你在听吗?”
“嗯?哦,听着呢!我晓得了。”
青竹胡乱答应,实然漏听了大半,匆匆致谢,发足向隐入街角的背影急追去。
很快赶上了,还差两三步,摆动的袖边晃得人心痒。
她想也没想就抓上去:“师尊!”
抓到同时,竟猛地冷静下来,涌起某种近乡情怯的尴尬:完了,认错人怎么办?
原本青竹很有自信,认为自己没可能认错他,可她毕竟只看到个背影,外加惊鸿一瞥的侧脸,或许眼花,或许是人有相似,追一追还则罢了,却怎能如此唐突,上去就握人家的手?
仔细想想,那人该远在大江彼岸,千里之外,纵使离家出游,也不会那么凑巧,与她在同一日,走过同一座城的同一条街……
青竹窘迫起来,深悔自己的莽撞,正要撤手,对方却先将她拉了过去。
熟悉的触感和回握的力度瞬间教她安心。
逐渐转现的面庞棱角深邃,额下眉峰斜飞,唇弧坚毅,看向她时,目光中敛去了所有凌厉的锋芒。这一回面目分明,认不错了。
说不清是谁先出的力,她一下扑进他怀中:“师尊……”
玄婴轻拍她的头发。
阔别四月,三分之一个年头,晚秋的小凉风里,温暖的怀抱有种说不出的动人。
青竹腻了一下,忽然从他怀里挣出去。
她长大了,不愿像个没断奶的娃娃般黏着师父不放,直起身,背手娇俏地站着。可一分开,又陡然眷恋起来,忍不住伸手过去拉住他的手。
“师尊,你怎么在……我吓了一跳……是因为弟子的信?可是怎,怎么会……”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俏脸兴奋得潮红,大冷天的,柔腻的手心里竟泌出了汗。
玄婴平静问:“什么信?”
相较于少女诚挚的欢喜,他的反应冷淡得令人发指了。好在青竹习以为常,浑不着意地答道:“月初我寄了封信回去,提到会来这里。我以为师尊是看到信才……”
玄婴心头浮现起几行簪花小字。
“……弟子始发东海之滨……十九霜降,当至南京……”
他的确看到了。
看到时已非月初,为期将近,他快马加鞭,坐加急的渡船,昼夜兼并,才堪堪赶上这一天。
玄婴道:“我收过你的信,但在两个月前。”
“早先是也有一封,后来我……哦,那约是错过了。”青竹想了想道,“也对,才寄出十几日,一来一回也没这么快呢。”
再说了,师父千里迢迢,怎么想也不可能是单来见她一面。
“应该是罢。”玄婴颔首赞同,脸不红心不跳,“我很早就出谷了。”
青竹轻易接纳了他的说辞。
得知仅是偶遇,她隐然几分失落,但四手相牵,切实的温度终是胜过一切的好。
“没收到信也好。这一错开,反让我见着师尊。”她欣喜地感叹,“真巧呀,这样也碰上了。”
“是啊。”玄婴垂眸,“真巧。”
朱雀楼是城南有名的酒馆,坐落在旧朝朱雀桥遗址旁,因此得名。
师徒二人走上楼,挑了临窗的位子坐下。酒楼依水而建,抬头就能看见秦淮河面,望中处处彩舫,碧水烟浅,景色正佳。
坐定后,青竹问起店里的招牌菜。跑堂的嘴皮子嘚嘚,一吐串报出六七个,她道:“每样都来一份罢。”又要了一壶好酒。
堂倌一一记好离去,玄婴道:“吃大户来了?”
久别重逢值得盛大的庆祝,他倒不心疼银子,只是说笑,但青竹一贯节俭,比他更关心家计,突然间如此奢侈做派,着实令他诧异。
青竹道:“今天当然是弟子请客。”
他听了更奇怪:“你哪来的钱。”
“我没钱,很穷,只啃得起窝窝头。”青竹半真半假地讲,眨眨眼,灵动的乌眸扑闪出一丝狡黠,“但我有法子请师尊吃好吃的。”
她既如此说,玄婴也就不再问了。
白盘子络绎上桌,蔬鲜肉腻流油里溢出馋香。青竹递一口菜,斟一杯酒,时而清绵絮语,叙说离情。喧声淡去,玄婴依稀仿佛重回旧日,不在热闹的馆子,是在幽谷,看她倩笑娇颦,胜过窗外美景。
常言好,果真是小别胜新婚。
他心里高兴,也没在乎词句恰不恰当。
青竹笑言她没钱也能让他吃好,玄婴不知原意为何,但单论这话,确实是没说错。饭菜好吃与否,本不在食材贵贱,也不在如何调制烹味,同一道菜,只差在桌边有或没人,舌尖的滋味便全然不一样了。
他回味着齿颊间的酒香,听青竹边续上边问:“师尊来南京做什么呀?”
“来看一个朋友。”
“啊……”青竹张了张唇。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听他……寒师兄提过一嘴,说师尊早年有位至交封刀退隐于此。”
她这一说,玄婴也记起一事。
说来青竹前后寄回的两封信,字迹相同,风格却迥若两人:前一封里琐碎讲了许多事,读着文字,感觉就像她在身边跟他谈天一样;后一封却极简短,完全略去了当中两月的经历,似乎只是报个平安,对寒秋生,更是只字未提。
他从字里行间读出了不对劲,会冲动来此,也有此间原因。
但等真碰到面,眼见小徒儿安然无恙,不现憔悴,反而比出山前更具光彩,他便将那些杞人之忧抛诸脑后了。这时听青竹提及,才又问一句:“是了,你师兄呢,没跟你一起?”
青竹正伸箸子夹菜,闻言手一抖,啪地将鱼肉断成几块碎片。
她手臂僵在半空,忸怩地挪了挪屁股,变得颇不自在,好似座位上突然生出一把棘刺。
这是怎么了?
玄婴随口一问,哪想到她这么大反应。难不成……是闹翻了?
这两个徒弟脾气都不错,他原道就算互看不惯,也不致生出多严重的冲突,因此始终不曾放在心上。然而青竹这种动静,怎么看怎么都是,事态严重。
“师尊,其实……”
青竹别扭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她滴酒未沾,面色却越来越红,舌头含混,含情的眸子几欲滴水。玄婴心底掠过一丝异样,突然毫无缘由地想打断她。
有人帮他做了这事。
没等青竹讲出什么实质内容,先听右侧粗声粗气地道:“夏姑娘,你好啊。”
阴阳怪气的问好。
玄婴转头看去,三尺外站着一个魁梧汉子,怒火满面,粗布衣绷着一身疙瘩肉,乍看是使外家功夫的,然而虎睛如炬,竟是个内功高手。
“认识的?”
“是师兄教中堂主……”
玄婴心又沉了沉。
青竹起身,温温婉婉地见礼,宛若没察觉到对面的来者不善:“熊大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
那姓熊的堂主狠狠“呸”了一声:“谁要认识你姘头。”
“啊?”青竹一下懵了。
“少装傻!我可是亲眼瞧见你跟他手拉着手,在街上有说有笑。”
青竹颊上羞赧未退,瞥了眼师父:“那也不代表什么呀。”
女儿家清白关紧,遭人误解构陷,便如蒙受了天大的耻辱,往往会竭力争辩,甚至以死明志。像她这样软绵绵的反驳无异于火上浇油,听在对方耳中,根本是默认一般,当即更气得乱叫:“当我是瞎的哇!看不出你们吃饭的时候一直眉来眼去?”
他双目瞪得铜铃大,猛劲儿数落,“对外人就大献殷勤,咋没见你给我们教主倒过酒夹过菜呢!这当口儿就成‘师兄’了?怎么,怕这野男人知道你整天哥哥长哥哥短的……”
青竹脑中轰地一下,这回镇静不下来了:“等等——”
那大汉嗓门也大,嚷嚷得快满层楼都听见了,周围有几桌不住往这边看,窃窃私语。酒楼里闹哄哄的,忽然间响起一声轻咳。
咳嗽声轻促,却醒耳,像定场的鼓点。
所有人不约而同朝出声的方位看去,来人眸如明星,只看着青竹。
“师兄……”
“又叫师兄。”那人埋怨道。
他含着笑,拈起青竹的鬓发,将黑缕儿如细条蔓般弯弯绕在指间。
脸上痒丝丝,青竹长睫一分合,想躲,终究没躲。
他揽过她的腰,低头向唇上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