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到人后,玄婴头一件事是讨回自己的银子。
“我留在家里了。”女童眼眶、鼻头都红通通的,拿他给的汗巾抹着泪,“我想恩公说得对,我弟弟病没治好,还需要用钱。”
“全留下了?”
“是……”
玄婴老半天没说出话来。
女童从他的沉默中意识到自己做了件错事,顿时诚惶诚恐:“对不住,我悄悄放在门口就走了,兴许眼下还没人察觉,我去拿回来……”
她说“去拿回来”,脚却不挪窝,就站在原地偷看玄婴的脸色,像在等他阻拦。
玄婴觉得他被这丫头片子给赖上了。
突然一双小手捏着块叠成四方的白纸举到他眼皮底下。
“什么意思?”
“我只有这个。”女童紧紧攥着卖身契,双手颤抖,“恩公可以改了上头的名字,或者再签一份……我甘愿的。不会再逃走,我可以发誓……”
玄婴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她心虚地问:“不够吗?”
玄婴屈指弹了弹那张薄纸,提醒道:“这份钱也是我出的。”
“……”
女童咬咬嘴,拼命盘算着全身上下的东西。
这并未花费多少工夫。她光溜溜地从青楼里逃出来,本就什么都没有,衣服是借的,还是玄婴给的谢银。唯一属于自己的只有颈间的长生牌——木头做的,不是金银甚至铜铁,不值钱,值钱她也不能给。而且说到底,就连这块牌子也是靠玄婴帮助才回到她手上的。
忽然女童想到什么,在身上摸了摸:“刚才我坐在那边,有人丢给我这个……”
她从上衣的内口袋里掏出几个铜板。
玄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真过去数了数。七文钱。
他讥嘲地勾勾嘴角:“如果我不来找你,你就打算靠这个过活?”
女童微微一愣,突然间脸色灰暗下去,小嘴一撇,静悄悄不说话了。
这模样看起来有点眼熟。玄婴想了想,是最初街头相遇时,他也曾见她露出过这个表情。当时她眼珠盯着望不见底的绿水,告诉他“那也没什么,沉在河底也无所谓”。
玄婴一下不忍继续欺负她了。忽然那小小的身子又扑进他怀里,小脸埋在他肚子上闷闷地道:“恩公,我欠你的还不清了……”
在女童心里自有一套计较。
她看玄婴行事作风定是武林中人,而且是身负绝艺的大侠客,但她出身商贾之家,听说这些侠义之士与富商、官府最是不对付了,以后她跟着恩公,怎么也得有一点江湖气,才不至被他嫌弃。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太文绉绉,“来生做牛做马”又太市井。女童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以前读过的任侠小说里有一句豪气干云的对白,很适合眼下的情境: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这应当是拿命来报恩的意思罢?
女童满怀赤诚地用这句话表达了她舍身图报的决心,并且开心地认为自己有这种觉悟真是很够义气,这很江湖。
可惜她的恩人半点也没领会到。
当玄婴听她拗口地念出那破罐破摔的八字真言时,只觉得他果然是被赖上了。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他摆了摆手,“没钱还就算了,但你擅自拿我的银子送人,须得付出代价。”
代价……
女童心底瞬间冒出许多诸如鞭挞、削指之流的字眼。玄婴容色森寒,一身白衣冷冷地站在风中,眸子在夜晚也亮得惊心,的确像是一个能对她做出这些事的人。
她有点害怕,硬着头皮问:“什么代价?”
“罚你今晚睡树上。”
在玄婴这样回答时,女童压根没听懂。
她猜测那是什么隐晦的切口黑话,抑或她不熟官话听错了,然而玄婴居然真的赶在宵禁前拎着她出了城,放上野外的一棵大树。
他拿出充饥的干粮和一件挡风御寒的长衣,女童呆滞地接过去,想着要被他丢在这里一个晚上了,吓得直想哭,却又不敢不从。玄婴另找了块枝干稳固的地方坐下,从行囊里掏出个馒头吃起来。
不是惩罚她吗?怎么他也陪着受罚?
女童看糊涂了。玄婴也不管她,自顾自进食,待吃饱了,看她还在一脸傻样地瞧他,冷笑道:“没钱住店啦!”说罢往枝上一靠,闭目再不理会。
女童怔怔啃着手里的馒头,只觉喉咙堵堵的难受。
夜渐深,远处农家逐个灭去了灯火。星月暗淡,城郊一片漆黑,女童是第一次在野外过夜,身边人早睡得沉了,她蜷坐在树杈上,用他给的长衫紧紧裹住身子,一动也不敢动,静听着林深处不知是什么禽类的凄厉嘶叫,不知等了多久才失去意识。翌日早起,她硌得腰酸背痛,没精打采的,玄婴却浑若无事,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到这一日两人才互通姓名。女童还是口呼恩公,她本家姓夏,名字玄婴在卖身契上见过一次,这时又听她提起,随意问了句:“你这名儿是从那块牌子上起的?”
他记得见过她的乌木牌正面是“长生”二字,背面刻着一片竹林。
青竹点头称是。
她没休息好,一早就很疲惫,所幸脚伤未愈,也无须出力,被玄婴挟在胁下行走,头脑昏昏沉沉,没撑住晕过去好几次,感觉有点着凉,也不敢说,路上偷偷吸着鼻水,暗地里责怪自己还跟个深闺小姐似的,太娇气了。
当晚他们宿在一块背风的大石后头。玄婴打来只兔子,生火烤熟,自己啃硬馒头,把香脂流溢的野味全留给她。青竹拒不肯受,他却说生病要多进补,硬逼着她把大半只都吃了。
篝火烧得很旺,睡前玄婴给小姑娘渡了些真气,青竹浑身变得暖洋洋的,又惊奇又感激。转天她的风寒就全好了,之后再夜宿,都是被玄婴拖到怀里搂着睡的,玄婴身上阳气鼓躁,异常温暖,她偎着他总是入睡很快,也再没受过凉。
这一晚闲暇无事,玄婴随意教了她几招功夫。小姑娘一点就通,学得很快。
青竹想起那日玄婴在苏州城的身手风采,心下神往:“是不是学会这些,就不怕坏人来抓我了?”
玄婴沉默了一下:“不是。”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他突然出手,将小姑娘捉入怀中,一把勒住她的脖子。细瘦的身子隐入火堆的阴影里,青竹背脊贴住他胸膛:“恩公?”
她喉咙被压,嗓音有点变形。
头顶响起低沉的声音:“你反抗我试试。”
她这才明白玄婴是给她试招,兴致勃勃,回忆了一下刚学的反擒拿路数,手肘后顶,试探地戳戳他的肚子:“这样?”
“谁让你比划了。”玄婴钳着她道,“用点劲,把我当坏人打。”
他说是这样说,但青竹哪敢真打,改作去拽他手臂,拽不动,又往外推,推也推不成。她冥思苦想,从学的招式里找合用的,前后全使了一遍,努力得汗都出来了,却是全无用处,当真如蚍蜉撼树,摇不得半分毫。玄婴在背后“哼”地一笑,她咬咬牙,终于一拐子向后撞去,这次加了几分力,肘尖碰上他结实的腹部,竟一下往前弹开。
“悟性还不错。”玄婴云淡风轻地点评。
青竹泄气极了。这样和他们初遇那天有什么分别?
“你年纪太小,又毫无根基……”他忽然施力,手臂收紧,卡进她颚喉之下。青竹被迫高仰起头,视线中出现一片无垠的夜空,和玄婴俯视着她的颠倒的双眼。
他缓声道,“我再用力,你就会喘不上气,很快就会昏倒。挣扎只能让你累得更快。”
那怎么办?
青竹下颌被他顶住,张不开口,摆了个虚心求教的表情。
“不要和大人硬碰。想求生机不能依循套路,你该咬我的手,或者往眼上招呼,等我吃痛松手了就拼命逃走。”
这般撒泼耍赖的打法与她想象中的武术大相径庭。小姑娘扑闪着眼睛,有点幻灭。
“做不来就等死罢。”玄婴松手放开她,过了会儿又道,“刚才学那几招也有用处。你可以留着对付跟你差不多大的小鬼,或者小猫小狗。”
“……”
青竹小手揉着发疼的喉头,歪头看玄婴淡漠的神情,不带弧度的唇眼,看了半天,也没搞明白他是说真的还是讲笑话。
不论真假,青竹之后也依然学得用功。她从没出过家乡,如今跟随玄婴,每天都有新奇的体验,小孩子年幼贪鲜,很快也就习惯了风餐露宿的生活。更何况他们之所以野宿,是因为玄婴把盘缠全用给了她,如此一想,她更觉得吃苦都是福气,没有盐巴的野鸭野兔也嚼得有滋有味。
有时到了夜晚,玄婴会把她放到高大安全的树上,教她乖乖别动,随后一个人消失在深邃的夜色里。青竹从不过问他的去处,只求他还会回来。如此经过几日,玄婴突然告诉她有钱了。
当晚第一次住进温暖的客栈,青竹吃饱喝足,用久违的热水洗了身子。钱从哪里来的?她根本不敢问。安顿好后,玄婴让她行了拜师礼,正式收她为徒。夜里她躺在干净的大床上,小心脏突突乱跳,摸摸师父摆在里床的佩剑,又瞅瞅睡在旁边的朦胧身影,脑海中颠来倒去,净是些游侠绿林行盗、打家劫舍的传说故事。
之后一路西行。青竹脚伤痊愈,行程加快,道中风景逐渐眼生,城里人的口音也变得很难听懂。她突然没着没落的,看四方人潮往来,却比孤零零地留在野外还慌,只有更加寸步不离地紧跟在玄婴身旁。某日在小店打尖,她夹了口菜,一股从未体验过的辛烈之气直冲上鼻,她咳得面红耳赤,满嘴火辣辣地发烫。
当被人生中吃到的第一口辣子呛出眼泪后,青竹忽然懂了,这是她与甘水软山的故乡最后的道别。
渡口乘船,过岸后又行几日,最终抵达的是江北一座小镇外的山谷。
谷中几排房屋,僻静幽闲,草木苍翠,屋前有一株茂盛如云的大槐树,几块大石,后院散落着一些练武的家什。玄婴说这是他以前住的地方,如今一年多未归,房中积满了灰尘,当下和青竹打水清理,折腾了一个时辰,才收拾到勉强能住得人。
之后他领着青竹一处处指给她看,这是庖厨,那是药庐……房屋后头有片不大的耕地,经年无人垦种,也荒废了。
他住的寝居右边是杂物间,零碎堆着各样什物,左边一间房锁了门,青竹转过一圈,见那是全谷唯一上锁的地方,心下奇怪,但又怕有忌讳,不大敢打听。
房里没藏着什么大秘密。玄婴看她打量,解释道:“那是我另一个徒弟住的,眼下人不在,屋子就空着了。按辈分你该叫他师兄。”
“师兄?”
青竹这才知晓师父原来另有收徒,望着那道上锁的门,一阵茫然若失。
玄婴忽道:“你无须多理会。他几年前就出去了,一时也回不来。”
青竹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感觉被他看破了心思,不由脸红了红。
过一会儿,她又好奇:“为什么只有那里锁着呀?”
“……不知道。是他自己锁的。”
谷中这几座房屋全是门内上闩,外侧没地方插孔,那扇门是屋主人出山前特地做了块插槽钉上,又去镇上买了把结实的锁头,鼓捣到临要走了,还一遍遍地告诫玄婴不准进去乱翻。
谁有兴趣翻他?
玄婴想起寒秋生落锁时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面无表情地道:“你师兄比较无聊,常爱干一些没有意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