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市集人多,摊货琳琅满目,不当不正的时辰里也照样热闹。
一辆骡子拉的大车出现在道路当中,咣啷哐啷地跑过,车上厚厚几摞,堆满金黄的稻草。
车夫赶着骡子,大呼小叫地扬鞭,路人纷纷避让,却没人出言责骂那驾车的不看路。车驰过后,吵吵嚷嚷的集市里没了摊贩的吆喝叫卖声,全剩下窃窃私语,满大街沉沉的嘈杂,另透出一股诡异的静谧感。
赶车人已经习惯了这番景象——这一路之上,他把车赶到哪里,哪里就是瞩目的焦点,并且方圆十丈内常常会凭空生出一块空白地带。
罪魁祸首不是他。
繁华的城郭,繁华的市集,出现一辆横冲直撞的货车毫不稀奇,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地议论。稀奇的是,他这车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同样的速度,同样的距离,跟着一辆骡车连走了好几条街。
按说这四个轱辘的,怎么也跑得比活人快,更何况拉车的还是一头年富力强、加鞭狂奔的骡子。然而不管他将车赶到多快,那人却紧跟在后,一步不落,始终和骡车保持着不变的几丈远。
天晓得他怎会惹上这样一个怪人。
当时他只是寻常地驾着车,像每天一样走城送货,然后就在路上碰见了他。
那人在人群中很显眼,高个头,一身白,腰间还挂把剑。他经过时好奇多看了两眼,也没放在心上,再往前行一段,就看见道旁有个瘦巴巴的小女孩,走路一跛一跛,身边也没个大人照看。
他停车询问,听说她要上城西,路途遥远,好心载她一程,哪知道自此就被那怪人缠上了。
如今再回想,打一开始那人的目标就是这搭车的小姑娘,只怕在遇上他之前,已经尾随了好一段。总之载上那小姑娘之后,便是车往左,那人就往左,车往右,那人就往右,车快他也快,车慢他也慢,任车夫卯足了劲,也再没甩掉过他。
车夫继续提速,赶着骡子在街上东弯西绕,不走直道,口中大声问道:“小妹妹,那个人还在吗?”
“在的呀——”坐在旁边的女童紧抓住疾驰的车,在风中呼喊。
“他是什么人?怎么一直跟着你啊?”
“我,我不知道……”车轮飞快碾过一段碎石子路,女童被颠得七荤八素,一讲话上下牙齿不停打架。
“你得多当心哪,我瞧他腰上那东西像真货!又长那么凶,说不定是城外哪座山的土匪头子!”
“……”长得很凶吗?
女童扒住车辕回头望了一眼。
明明很好呀……衣冠整齐,五官端正,没有虬结的可怕肌肉,脸上也没有狰狞可疑的疤痕。
起初在桥边相遇,她也是看中他腰间佩剑,形貌却不似歹人,才转向他求助的。
“他是好人呢。”女童喃喃说道。
可惜这一句声太轻,没能传进赶车人的耳朵里。
到一个转角,赶车人趁拐弯,自己也偷偷往后瞄了一眼。这一瞄之下,更吓得魂不附体。
他想再怎么厉害的人,也得拼命狂奔才赶得上一头骡子罢?可那个人居然没跑没跳,也没见走得多急,姿态闲散,步履轻盈,如同在河边漫步一般悠然,却硬生生能和他飞奔的骡子同速前进。
恐怖,太恐怖了!这是哪来的妖魔鬼怪?腿长……腿长也不是这么用的啊!
那怪人——也可能不是人,在车夫心中的地位噌地连升三级,由山贼一跃荣晋为白飘飘的鬼魅。
据说阴间的女鬼会化身美貌女子,来人界吸取童男精气,那反过来是不是也存在?万一……万一这男鬼不止想吸那小姑娘,还男女通吃,他可如何是好?天地良心,他分明做善事的,怎么会惹下这种祸……娘子啊,假使我今日不幸失身,那也是老天不公,好心没好报,决非我有意对不起你……
车夫越想越害怕,拼命催赶骡子,大车飞驰,蓬松的稻草堆上下颠簸。
“留心,慢一点!”女童慌忙扶稳了车,急叫道,“叔叔,草,你的草要掉了!”
真是幼童无知,不晓得天高地厚!
赶车人眼珠子紧盯前路,心里大翻白眼:命都快没了还管什么草?要草,等你被恶鬼索了命,住进坟堆里能长出一头的草!
……
骡车摇摇晃晃地往西去。苏州城西有一条花街,一条柳巷,都是出名的风月场。凝香苑就在柳巷深处。
女童没敢明说自己的目的地,只让车夫送到了与巷子一水相隔的岸边。
“到这里就行了?”
赶车人不放心地往后瞅。
果然他车一停,那人也跟着停了,站在街口的一座小楼下,明目张胆地打量着他们。
此时他已经想通了,这个古里古怪的跟屁虫多半不是鬼,是人。鬼魂怎么会有脚、有影子?再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料想恶鬼也不敢大摇大摆地出来乱晃。依他看,那人还应该是个强盗,指不定他一走,就要把这小孩抓进山沟里卖了。
他想着更担心了,忧心忡忡地道,“你要去哪,是回家吗?我还是把你送到屋子里头罢。”
“没,没关系……”
女童一路颠荡,下了车犹自脸色发白,摇摇晃晃。她晕乎乎地一指玄婴,“我有叔叔照看,不会出事的。”
“叔叔?”赶车人顺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赶紧又转回来,压低声问,“你认识他啊?”
“是呀。”女童自然流畅地回答,“爹娘遣我出来一个人买东西,说要让我练练胆,但我叔叔不放心,就偷偷跟来啦。”
这说辞破绽颇多,但她幼小的外表极具迷惑性,童真的嗓音更完美地掩饰了一切漏洞。赶车人轻易信了,不再耽搁,放下她驾车离去。
启程前他又想到什么,回身嘱咐道:“你自己小心点,记得千万别过桥去。”
他努努嘴,冲着河对岸的烟花之地,悄摸摸地说,“那地方不干净,好人家的姑娘可不能沾。”
“嗯,我晓得了。”女童乖巧点头,“我不去。”
于是车夫放下心,驱赶着骡子掉头走了。
初时让女童搭车,他自称到城西顺路,而今人送到了,车子却原程返回,笔直地向东驶去。
女童目送黄灿灿的稻草车渐行渐远,手指微屈,摸了摸自己的袖子。这套民家借的衣服干燥柔软,布料不算上乘,穿在身上却很舒适,袖口处有一块不起眼的小补丁,针脚细密。
过去她住在高墙大院里,深入简出,不常与外人接触。衣服是裁缝裁剪,坏了有丫鬟修补,有时就直接被丢了换新的。
这是她第一次穿“母亲”做的衣裳。
暖洋洋的小河流淌过胸口。女童又看向玄婴。来此路上,赶车人为了甩开他,故意绕远路,耽搁了不少时辰,此刻黄昏将至,红日西斜,日光从她背后泼洒下来,将前方那身雪衣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
他嘴上说不想再管她,结果却一路护送到此。
想来这不可能是道中偶遇。一定是玄婴从两人分手时就跟着她,只不过藏得高明,没被她发现罢了。
那岂不是……也被他瞧见了自己躲在树底下哭?
女童的脸颊在夕阳下隐隐发起热来。
原来她哭的时候不是一个人。
这让她有点丢脸,又有点开心。
斜照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一路延伸,光影的界线几乎划在玄婴脚尖,只要她上前一步,头顶就碰到他了。
玄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在等待。
终究影子没有前移,慢慢向后抽离,在女童身下收成黑幽幽的一团。
她遥遥跪倒,朝玄婴拜了三拜。
第一拜,谢他街头仗义相救;第二拜,谢他诸般关爱回护;第三拜,拜他,也拜每一个善心待她的人。三拜过后,她将与世间的温情作别。
“——你往哪里去?”
“……凝香苑……”
甫转身,女童就被人揪住了后领,心下一阵恍惚,感觉这对话似曾相识。
下一刻她像只小奶狗一样被拎了起来。
玄婴提着她过桥渡河,走入对岸的巷子。两侧风景流逝,很快地,她被带回今早逃离的高楼。
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又重新走出来。玄婴将手中的一张薄纸递给她:“自己收着罢。”
女童有些愣怔,还未从刚刚发生的事里回过神,良久方道:“这是恩公出的钱,理当归属恩公……”
“我只是替你赎身,并不想买下你。”
玄婴不由分说地将卖身契塞进她的手心。
黑夜未至的风流街很安静,瞧不见几个人。他带着女童坐到道边的石阶上,抬起她受伤的脚,放到自己膝上,脱掉小鞋,只见她足底的白袜子一片殷红,伤口不知裂了多久,摘下袜子,裹药的布条松垮垮地悬挂在稚嫩的脚丫上。
先前他悄悄跟随,是想看看女童会否真来卖身,也想看她凭一双受伤的脚能坚持多久。这一路观察下来,她小小年纪,如此的韧性和忍耐力着实非同一般。
玄婴取出药膏帮她涂抹:“疼吗?”
“还好。”
也许是因为拿回卖身契,终于安了心,女童脸上第一次流露出疲惫之色。
玄婴给她重新包扎,缠紧绷带,顺道讲了些养伤的注意事项,最后将药瓶也留在她手中。女童满腹疑问,但还是应声收下。
敷过药,他抱起她离开花柳巷。小姑娘安静地依偎在玄婴肩头,再不问他带她去向何处,搂着他的脖子,疲倦地闭上了眼。
许久之后再醒来,她才发觉这是条送她回家的路。
“……恩公。”
“嗯?”
女童思忖片刻,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在几个月前,自己住的还不是那幢破烂的茅草房。过去她家的宅子很大,上上下下有不少人,庭院里种了许多漂亮的花草。
她的父亲少年行商,发了财,娶了一户书香门第的小姐,恩爱和美,生意也做得兴旺。可惜好景不长,后来母亲怀孕,生下她不久就过世了,三年之后,父亲又娶了填房。
“大家都说我爹娘感情好,姆妈离开好久了,爹爹还留着她养的花,专门请人照顾,后来再娶妻也是可怜晚娘孤儿寡母,好心收留,而且把晚娘的儿子过继到他名下,他就不用再生了,还能给我找个玩伴。
“别人夸爹爹情深义重,但我知道,这些是不对的。爹爹他……他喜欢弟弟跟晚娘,不喜欢我……家里的老人私下说,爹爹和晚娘早就相识,姆妈怀我的时候得知这件事,动了胎气,才会七个月就生下我。后来我身子好了,姆妈却给爹爹气死了……我以前还不全信,后来才晓得,弟弟真是爹爹和晚娘亲生的。他跟我同岁,只小几个月……”
小孩子不懂避讳,一股脑儿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给了一个外人。人家家中阴私,照理说玄婴不方便听,他也不知道女童为何要告诉他这些,但一想到她那颗小小的心里承受着这许多事,难得有机会倾诉,便没忍心制止。
一路上,女童讲了许多旧事,从生父若有若无的隔阂,到继母露骨的偏心,再到后来父亲经商失利,她家中欠债破产,搬到如今那间茅屋,没了帮工的佣人,家里杂活全被继母推给她,父亲对她的态度也大不如前……
“这些你拿去罢。”
快到她家的时候,玄婴从怀中掏出几两碎银。
“你拿了银子回去,你爹娘对你也许会好一些。”他顿了顿道,“如果不想给他们,就留着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女童呆呆地看他一会儿,摇了摇头:“这我不能收。恩公帮我赎身,还送钱给那家借我衣服的婶婶,我已经还不清了……”
“既是还不清,欠多欠少又有什么分别?”
女童听得一愣,没想到这道理还能这么讲。
玄婴又道:“你弟弟还生着病,以后兴许有用钱的地方。”
听了这话,女童才迟疑着将银块揣起来。
“那……就到这里好了。”她扭头看看返家的路,“剩下的我可以自己走。若是碰上我爹娘,他们要对恩公不礼貌的。”
玄婴微一沉吟:“也好。那你慢慢走路,当心伤口。”
女童答应了,临走之前,她忽然拽拽玄婴的衣服,要他弯下腰来,神情忸怩,好像想对他说什么悄悄话。
玄婴俯身倾耳。女童幼嫩的身子挨过来,抱住他的颈子,在他侧脸亲了亲,轻声道:“多谢你……”
说罢放开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似乎忘了玄婴的叮嘱,也忘了自己的脚伤,麻花辫在身后一颠一颠地小跑到转角,停步扭头看他,又招招手,终于消失在灰墙那头。
女童走后,玄婴开始盘算今晚的宿处。
他向反方向离去,却不知怎地,精神一直无法集中,心头的不安逐渐浓重,好似吊着件悬疑未决之事。
脑海中翻来覆去,是女童忍痛跑走的背影,临别回首的眼神。
他烦乱地站住脚步,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背女童误伤的挠痕早已消肿,但脸颊余温未散,白衣上弯弯一排浅灰的圆点,像猫的爪印,是刚相遇时,那小姑娘脏污的手指尖抓出来的,后来他掸去泥土,尘渍却留了下来。
夕阳在此时悄无声息地隐去了最后一条线。夜幕前的最后一抹霞光异常耀眼,镀金的橘红色铺满前路,玄婴忽地福至心灵,反身往回赶去。
那孩子果真不在家中。
他从两人分别的路口一条条街找过去。
以女童的脚程应当尚未走远,但是夜色昏暗,玄婴担心错失那一个小小身影,心下焦急,也只得耐着性子慢慢找寻。
怎么就没察觉到她的反常呢。
那姑娘话很少,性子又软,被卖到青楼时都不曾口吐怨言,这一趟回程路上,却跟他讲了许多父母的坏话。她说父亲从没喜欢过她,说他和继母、幼弟才是一家三口,说去世的生母是她唯一的亲人——
他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找到了她。
女童抱膝坐在两座矮屋的灰墙间,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玄婴缓缓走上去,眼睛盯牢了她,生怕一个不小心,她又跑没影了。
走到她跟前时,女童深埋的脑袋稍微动了动,半晌才抬起头,茫茫然看过来。
“你一个人,以为自己能去哪里呢?”玄婴俯视着她,无限安怀,无限怜悯。
在女童眼里,他垂下的头顶就和天幕一样。
跟蜷坐在墙角的小童相比,他实在太高大了。修长的身影遮住了满城的万家灯火,遮住了天边半圆的月亮。一人一影,构筑成一个容纳着她的小小世界。
女童哭着投入这片温暖的黑暗里。
她什么也没有说。玄婴抚了会儿她的头发,轻轻叹息:“好了,以后就跟着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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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刻反省自己在路人甲身上花了太多篇幅……还以为这章会很短,结果写得比前面都长OLZ
下一章师徒终于要开始同居了,开森(/≧▽≦)/
❀好!想!炖!肉!!!!萝莉虽萌,但没有荷尔蒙……再这么饿下去,我要忍不住写师父父这个跟踪狂偷窥萝莉竹下河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