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竹--前尘(二)背负

  日正中天。

  玄婴歇在一处民宅,旁边门连着后屋,隔帘传来女子谆谆之声:

  “这是我儿子的衣衫,他身坯跟你差不齐,你将就穿——来,手给我。瞧这脏兮兮的,先擦擦干净。”

  “我自己来……”

  “别动,你瞅瞅,臂把都出血了。唉,这须得拿酒洗。”

  “可怜见的,肩架这样瘦棱棱……”

  “哎呦,怎么脚上也有伤呀?”

  玄婴眉心微动。

  他救了那女童后,就近找一户人家,此处丈夫出门做工,儿子在外玩耍,只有个年轻妇人在家。那少妇应门,一见女童的惨状就直呼可怜,当即烧了热水,将她带进里屋拾掇,当间里絮叨不停,亏得如此,玄婴人在外堂,也能将隔壁的情形把握个大概。

  他早知女童手肘擦伤,也托了这家的妇人帮忙医治,可脚上有伤——来此途中,女童是自己赤脚走路的,她没吭声,他竟也没发现她步伐有何异样。

  听那妇人口气,似正给女童涂药,一会儿感叹她生得纤弱,一会儿又嘀咕玄婴给的伤药黑不溜秋的,不知管不管用。女童从那句“自己来”的微弱抵抗未果后就没再开过口,只偶尔“嗯”一下,以作应答。

  突然那孩子出声,低低说了句什么。少妇与她对答,两人你来我往,各说一句,越往后,话声越大,越促,竟似起了争执,忽听那妇人提高声音道:“勿急,你先坐下,不在这一时半刻……”

  玄婴掀帘而入:“出什么事了?”

  一进屋,便见女童浑身光溜溜地坐在一条板凳上,一个劲儿地挣扎欲起身,却被身边的妇人两手按住。她乍见玄婴进来,呆了呆,稍微安分下来。

  小女孩不懂男女之别,在男人眼底下袒胸露体,一时略感异样,却也没想到该遮掩。还是妇人反应过来,取了女童摘下的大白布重新裹住她的身体,转头道:“来得正好,快帮忙劝劝罢。你家小娘仵说不听,闹着要出去。”

  玄婴问那小姑娘:“你要走?”

  “我的牌子掉了,我要去找。”女童满面焦急,盼救星似地眼巴巴瞅着玄婴。

  玄婴根本摸不清状况:“什么掉了,掉在哪?”

  “我不知道,我,我要回去找。”她小脸涨红,快要哭出来了,嘴里翻来覆去,只是要走,叨念半天,才发觉如此说话不得要领,再解释道,“我脖子上的坠子不见了,定是掉在路上。那是姆妈留给我的。”

  玄婴闻言颔首:“先把药上完,收拾干净,我再带你去找。”

  “可如果去得晚,教人捡了、被车碾坏了……”

  “你这样怎么出门?”

  女童顿时语塞。她再年幼,毕竟也过了敢光屁股上街的年龄。

  看她默不作声,玄婴只当劝住了她,转身欲走,却听她又道:“那我不用上药了。婶婶,请你先将衣裳借我好不好?”

  他回过头,见女童轻摇着那少妇的手,柔声细语地央求,一副可怜相。那妇人面露为难,看看玄婴,不知如何是好。

  玄婴神色微沉:“想去就自己去!随便爱上哪儿上哪儿,再被人抓了我也管不着。”

  女童唰地面泛青白。那群打手原是分几拨追她,说不定此刻仍在城中搜寻,若再遇上,她哪还逃得掉?

  想到那伙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她坐着不吱声了,许久,不甘地点了点头。

  “哎,这样才乖,来来来,先洗脚。”少妇赶紧出来打圆场,顺势将一盆清水端到女童足下,教她脚泡进去,柔声道,“水烫不烫?要是伤口疼就说话。”

  女童轻轻摇头。

  妇人撩水清洗她脚下尘土。女童耷拉着脑袋坐在小凳上,人没了动静,灰扑扑的小脸上五官却不停闹出花样,愁眉苦眼的,一会儿皱鼻梁,一会儿又咬嘴唇。

  “你那坠子长什么样?”玄婴突然问。

  女童一愣,抬起头,见他冷面森然,与方才呵责她时神情别无二致,看不出是何用意。

  她疑惑道:“是块黑木雕的牌子,这么大……”

  她举起手,想比划一下大小,却发现自己还须得抓着白布,只好单伸出一根指头,在空中虚画了个长方形状,“上头有几根竹子,另一面写着‘长生’。”

  “长生?”玄婴重复了一遍。

  “嗯,是小篆刻的。”女童低声道,“听说我出生时不足月,生来就带着病,是姆妈在佛前为我请了长生牌,之后才渐好转的。”

  玄婴点点头,没再说话,径直出屋去了。

  他再回来时已过了小半个时辰,女童早梳洗干净,穿戴整齐,规规矩矩地坐在堂屋里,浓密的黑发在身后绑成粗长的三股麻花辫。

  尘污尽去,她呈露而出的容色端是灵巧秀美,在玄婴的角度仅能见半边侧脸,也足知是美人胚,肌体玉雪,更似好人家养出来的千金,怎么看也不像会沦落到衣物全失,被人追着满街跑的地步。

  她垂头听妇人讲着什么,眼眉间闷闷不乐,陡见玄婴归来,阴霾的小脸啪地明亮起来,两腿一蹬跳下地,却忘了脚底有伤,刚一着陆,就疼得五官蹙作一团,慌忙扶住桌子站稳。

  旁边妇人看得又好气又好笑,嘴里数落着,弯腰将她重新抱上长凳。

  女童坐回去,眼睛依然一眨不眨地望着玄婴。玄婴走上前,自怀中取出一物:“是你的?”

  白皙的手掌上盛着一片乌木,一条细细的红绳。

  “……是。”女童怔怔接下,“在哪里……”

  “凝香苑。”

  女童神情微变,嘴唇不自觉地紧绷作一道浅薄颜色。片刻后,慢慢放松下来,低吐出三个字:“多谢你。”

  失而复得的木片安然躺在手心,她用洗得白净的手指轻掸浮尘,珍重两面翻看。

  玄婴道:“你这牌子……”

  女童仰首看他。

  玄婴心意忽变,转口道:“……上头绳扣断了。你当心收好,别再弄丢。”女童点头称是。

  事情落定,妇人张罗着两人吃饭。她夫家儿子都不回来,独自在家,有人陪着吃饭也是高兴,一桌子冷热荤素做了不少菜。玄婴看她热情,便没推辞。

  动箸前女童又站起身。

  这回她长了教训,手扶桌板,踮着脚尖,双足轻轻降落到地上,立定后对玄婴敛衽一福:“多谢恩公仗义相救,危急之中助我脱难,还替我寻回生母遗物,大恩大德,我……”

  “行了,谢几次了。”玄婴摆手遮断之后的话,抬箸虚点她面前一碗白米,“吃饭罢。”

  一顿风卷残云,玄婴正值盛年,自不必提,那女童从早晨就不曾进食,看着小小一只,吃起饭来细嚼慢咽,仪范有度,最后算下来却也吃了许多。饭后她说要回家,玄婴想她尚未脱离险境,况且脚上有伤,难以行走,便提出送她回去。

  临行前,女童如对他一般,同样郑重有礼地谢过那妇人,神色间颇有些不舍。玄婴给那妇人留下不少银钱,道个叨扰,终是带她走了。

  到门外一株柳树下,玄婴屈膝道:“上来。”

  等了等,身后却没有动静。

  女童踌躇问道:“上什么?”

  “上我背上,我负你回家。”玄婴道,“你少走些路,脚伤容易恶化。”

  女童立在原地,默然未动。

  看她磨磨蹭蹭,玄婴不耐道:“不愿意算了,那我抱你走。”

  他说着就要起身,女童忙道:“我没有不愿意。”

  这才匆匆趴过去,手环住他的脖子。

  “这样可以吗?”她在他背脊上调整着姿势,小心翼翼地问。

  “嗯。”玄婴往上托了托她,“腿再抬高点。”

  女童自言家在城东南,由此去有段距离。玄婴驮着她穿过街巷河流,一路之上,女童指点方向,玄婴顺道问起她被追赶的来龙去脉。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甫一开口,她就甚显迟疑,“昨晚我觉得很困……兴许是干活累了,天没黑便睡下,哪知隔天一睁眼,就到了那个叫‘凝香苑’的地方。”

  “这么说,睡着前你在家里?”

  “嗯,在家。我还有个弟弟,我们睡一个屋子。”

  女童稍一停顿,续道,“睡醒的时候,我躺在从没见过的房间里,身边没有人。过会子进来一个穿紫色绣衣的姐姐,脸白白的,身上味道很香,跟我说以后就住这里了,还让我叫她妈妈。我告诉她我妈妈早死啦,她听了也不说话,一直看着我笑……”

  说到这里,她话音悄然低下去,静了静,小脸轻挨到玄婴身上。玄婴也无从安慰,只问:“后来呢?”

  “我不愿呆在那里,几次想溜走,那个紫衣的姐姐开始还好声劝我,后来生气了,想教人打我,不过没来得及喊人,外面突然很吵闹,她就急匆匆地走了,走之前拿了我的衣服,说……说我脱光了就不敢跑了。”

  “但你还是跑了。”玄婴道。他总算知道女童之前那装扮是怎么回事了。

  女童回忆道:“那间屋子里有张很大的床,床单也大,我就拆了包在身上。好几个高高的人站在门口,我就爬窗子,二楼爬下去是条空巷子,我从那边逃走,没有人发现,再后来被追上了,幸好,遇到恩公……”

  至此她交待完备,再往后的事玄婴也知道了。

  他听女童所言不似作伪,但事有蹊跷,于是垂目凝思,一时没说话。

  女童静悄悄地趴在他背后,手脚搭得不牢,像不敢碰他似的,时间一长,人就往下掉,玄婴走几步就得托着她往上颠颠。

  如此反复,女童也察觉到问题,想了想,大着胆子搂住他,努力攀了攀,两条小细腿尽力勾住他的腰。

  隔一会儿,她看玄婴没制止她的行为,便更抱紧些,头偎在他后颈,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玄婴很难形容那一刻心里是什么滋味。走了两步,他忽道:“你真想回家?”

  女童奇道:“为什么不回?”

  她举止文静,显得比年纪成熟,但说话仍然奶声奶气的,尤其这末一个“回”字,尾声上扬,音拖得长长嗲嗲,无限娇淳天真。

  玄婴心生不忍,未再作答。

  又走过几道河,抱在他颈上的小胳膊蓦地收紧,小童绵幼的声音由极近处传来:“从来没有人这样背过我。”

  玄婴耳畔微热,听见她低低地说,“我想再见爹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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