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在半夜游走。
狼很年轻,灰色的皮毛油光水滑,仿佛月下一条泛着银光的河流。它矫健地跳过悬崖,夜露在粗硬的针发上凝结成霜,很快被疾风刮去。树冠亭亭如华盖,星光莹莹如明珠,山丘是夜之国的行宫,狼巡视着它的领土。生命的力量充盈着它的脉管,精巧如半神。
狼灵敏的嗅觉捕捉到了灼热浓重的血腥味。
一个垂死的伤兵横卧在紫杉树下,血与泥玷污了他英俊的脸庞。他身着破碎的银甲,裸露的四肢和肚腹发黑而腐臭,蝇虫嗡嗡飞叫,粘稠的脓液淌出来,身下一片枯萎的野草。
是个人类。
狼很年轻,无法不对人类感到好奇。
狼矜持地坐在那人旁边,舔着前爪,思索着如何开口。士兵被不速之客骇住了,他很紧张。
有一阵子,谁也没有说话。
“夜神之子啊,您是为吃我而来吗?”士兵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他曾是帝国英勇崇高的士兵,如今却遭受着最肮脏、最不体面的死亡。蝇虫在他的伤口中产卵,吸食他的血肉孕育生命。骄傲使他忍受疼痛,同样是骄傲指使他为摆脱恶臭而求助于狼腹。
狼优雅地拒绝:“咱不食腐肉。”
“那么您所为何事呢?”士兵苦笑着问这只威风凛凛的凶兽。
“咱想要了解人类的感情。”山里真寂寞呀。
“如您所见,我正忙着死亡。”士兵说话间,蠕动的蛆虫从黑色的伤口中抖落出来。
狼赞同地颔首,尖牙如同月光铸成的匕首:“毋需为注定到来之事着急。”
肉眼凡胎不能见的死神已经站在了他脚边。
或许是忌惮着士兵铠甲上纂刻的圣纹、手边的长剑以及他可怕的意志,鬣狗秃鹰仍只在远处徘徊,伺机分食之。
可是他迟迟不死。
睁着眼的猫头鹰说,他从西北端进入森林,拖着肠子爬行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是谁向他注入这可怖的激情?是谁威逼他险入丛林深处?他的胸中散发着永不休止的热烈气息。他要去森林那头的城堡吗?那里有许多穿着一样衣服的人。
可是他注定到不了啦。
这一点,重伤的士兵从狼的眼睛里读了出来。士兵提出以故事换取狼的帮助。
狼答应了。
士兵讲,他的爱有红润的双颊,象牙似的颈项,她的馨香使帝国所有的灵魂失去安宁……
你在讲一朵玫瑰吗?狼问。
玫瑰?……是的,我的玫瑰。士兵喃喃道。玫瑰的藤蔓扎入心管中,开出了如血般蓬勃鲜艳的花朵。她碧色的眼睛清澈无瑕,轻易掀起滚滚情欲,亦能如碧涛般平息最隐秘的痛楚。她随手播撒欢乐与灾祸,她是狂风暴雨后的落日与曙光……
狼很年轻,听不明白,像被蒙上了眼睛,在上帝的花园漫游。
真是任性的玫瑰,狼煞有介事地说。
是的……她统领一切,却对统领的一切不负丝毫责任,她的吻是春药,呼气如美酒,玉体卷起迷醉的波涛,将灵魂送入炫目震颤的欢愉中。士兵悲叹道,没有人能拒绝,无论是公爵,骑士长,还是君王。
玫瑰应该开在皇冠上,和最珍贵的宝石一起受人崇拜。为什么不呢?命运也迷恋她,一个狡黠、忧郁的眼神便能让士兵背叛自己的誓言。
公爵倒在了狩猎场,北风呼呼地刮——
而士兵收到了她以唇印封缄的情书,他情不自禁吻上去——在肢体麻痹的瞬间,带着她的芳香的匕首捅入他肚肠。
这就是他的故事。
现在,他想去再确认一次所见过的人类的残酷,称一称那些夜晚的眼泪同欢笑的分量,嗅一嗅她凝脂般的肌肤是否有被悔恨啃咬过的酸楚。
但是他办不到了。
“咱不懂。”狼的好奇只增不减,它动了动耳朵。
士兵真的快死了,于是他请求说:“吃掉我的心吧——那是我仅剩的珍宝——就能明白人类的感情了。”
腐肉从他英俊的脸上掉落,露出森森白骨:“然后请您替我去见一见那个把我心撞出永久创伤的人的眼。”
狼依言用利爪刨开了士兵的胸膛,他的心脏依然跳动,沉闷如破鼓。这就是他所说的珍宝吗?不过是一团软腻湿滑,搏动着的红黑肉块罢了。
狼张口吞下他的心,往城里去,疾行如风。
皇宫里正在花园里举行舞会。
被称为帝国玫瑰的,如今的皇后,穿着红色缎鞋在人群中心旋转舞蹈,宽大的裙子以轻快、傲慢、动人的节奏荡漾起芬芳的波涛。所有人都以林中伤兵那样的神情追逐着她,像赌徒沉迷于下注,匪徒醉心于财宝。
宴会持续到傍晚,皇后擦去热汗,谢绝了又一轮的邀舞,独自走向夕阳染红的水边休息。
狼从蔷薇花墙中跳出来,将士兵的遗言带给她。
银光闪闪的巨狼口吐人言,瞳孔里闪烁着她情人烟雾般的魂魄,那是她毒性与威力的见证。皇后看见了那张发臭,腐烂,因旧情而蠢动的脸庞,倾吐着蜜语甜言。
你,我的挚爱,我的星辰与太阳,所有的罪孽因你而获得赦免。蛆虫啃噬我的肉体,却无法分解我对你的情义。可爱的人儿,你是否喜欢下地狱的人?我恳求你的热吻,如从前一样……
不,不不不!
皇后玫瑰一般的脸庞霎时失去颜色,变得白而透明,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向后倒入水中。
巨大的鲸骨裙也没能撑住她,她直直地下坠,沉入飘着花瓣的溪流中,不见了踪影。
良久,她沉没的地方长出一株小小的水仙花。
狼还是不能明白何为人类。
尽管那颗心脏已深入胃囊,软烂如泥。
它忽然觉得自己被骗了,感到十分伤心。
狼一边跑一边哭。
它的眼泪打湿了皮毛,毛发脱落,爪趾断裂,尖牙圆钝,它渐渐像个人了,速度也越来越慢。等到它跑回森林已是午夜,繁花野草中空余一架被啃得干干净净的灰白骸骨。
月亮很圆。
狼步入月光中,化成了一位赤身裸体的少女。
她头戴被掏空的颅骨,躺进骨架铸成的牢笼之中,哭泣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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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来源于顾城的诗《鬼进城》
零点的鬼
走路非常小心
它害怕摔跟头
变成
了人
和波德莱尔《恶之花》。沉入水中的奥菲利亚,希腊神话中的水仙少年,以及狼人的传说。
情人化白骨;玫瑰其实是只爱自己,自恋的水仙;狼吃了人心,在满月化人。大概是这么个感觉。像喝了杯酒,有点晕晕的,就可以了。
十月份的时候忙于学业,没有写文。之前一直处于刚开始写文的新鲜感,兴奋期当中,冷静了一个月,怎么说呢,有点淡了。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写,写的话还能不能写出以前的感觉。
总之,谢谢大家。希望还能和你们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