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的轮回转生系统崩溃了。
不,也不能算是崩溃,只是巨量未到寿限却枉死的鬼魂涌入,一时之间运转不良,就如同某个时代里的词,“宕机”了。
还不能重启。
强制重启,不仅会把生死簿系统上所有的记录删得一个字符不剩,而且由于现在阳间的人类已经完全灭绝,数不清的魂灵无法转世,不得超生,重做系统的工作量连着名的工作狂人地藏王菩萨都搞不定,更别说还要想法子重新造物。自女娲散灵于天地间,如今三界六道,怕是找不出第二个能再来一次抟土成人的了。
地府真真成了无间,日日鬼哭不断,哀嚎不停。
秦广王为了核对纯文本的生死簿,胡须揪断了一把,发量也在短短几日内向“农村包围城市”战略看齐;黑白无常为了维持阴间秩序,狠狠体会了久违的“虚脱”之感,恨不得自沉奈河;而酆都大帝,垂眸看着殿中正稽首的那个罪魁祸首,一时间头痛欲裂,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跪着的女鬼看年岁不过双十,面容苍白秀美,眼神沉寂无波,拜过酆都大帝,她将脊梁挺直,微微低头,静静望着膝前的地面,仿佛能看出一朵花儿来。
但酆都大帝知道,那看似沉寂的眼眸里,掩藏的是焚尽一切的业火。
盯着女子半晌,酆都大帝一叹再叹,终于开口。
“夜息,你可知罪?”
女鬼依旧垂着头,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夜息何罪之有?”
“妄生嗔念,祸及无辜,累得人间尸横遍野,万千世界无一幸免,还不知罪!”
夜息猛地抬头,目光如箭般射向酆都大帝,“无辜?他们有谁是无辜?是那高堂之上披着人皮的鬼魇,还是市井之中搬弄口舌造谣中伤的小人?是明知孤女无所依凭趁机逼良为娼的‘亲人’,还是眼见弱女临危却胆小如鼠的邻里?”她言辞如刀,声声泣血,“自我记事起,除了母亲,并无一人帮我、助我、怜我、敬我,反而欺我、辱我、谤我、贱我,他们如何无辜!”
话一出口她便顿住,似是想起了什么,眉头蹙了蹙,终是松开。
酆都大帝目光悲悯,“惹下如此恶果,难道你竟毫无悔意吗?”
夜息望着酆都大帝,目光倔强,却又有微光闪动,“敢问帝君,纵使漫天神佛,又有谁敢说从未生过邪念?我向来不知自己有此异能,又怎能仅凭‘妄生嗔念’四字,便定了我的罪名?”
她的双手,却在衣袖中缓缓捏成拳,攥得紧紧,若她还是活人,怕是掌心早已鲜血淋漓了。但现在,这两只拳攥得这样紧,紧得她忍住了眼泪,掌心却无知无觉,提醒着,她已经死去的这个事实。
真的不后悔吗?这些时日,酆都大帝并未囚禁她,由着她在枉死城中行走。为了便于管理,大部分的魂灵都被封了伏矢魄,维持着死去时的状态,浑浑噩噩地在城中飘游。
她看见年轻的妇人紧紧牵着稚子,孩子另一只手握着糖人,嘴边似乎还有未拭去的糖渣,微眯着眼睛,脸上还带着餍足的笑;她看见一身火红嫁衣的新嫁娘,伏在兄长背上,似是要被背上花轿,大红盖头下盛妆的眼眸还噙着不舍的泪;她看见年迈力衰的老妪搀着自家老伴儿,似是坐在门槛上,没牙的嘴慢悠悠咂摸着什么,仿佛日光下舐毛舔爪悠然的猫……
时光仿佛永远停留在了这一瞬,而这一瞬之后,这些人的悲欢都被她生生葬送了。
一念成魔。
本已不再跳动的心底泛上尖尖细细的疼,像是被谁用针一下一下戳着,她知道那是她对自己的恨,这被定格的一幕一幕,幕幕诛心。
可她随即又想起了自己这辈子遭受的一切,难道自己就活该承受这些吗?那些欺辱与背叛,冷嘲与漠然,栽赃与鄙薄,她就活该受着,不能有一丝反抗之心吗?
她不服,真的不服。
所以她只能忍着眼泪,望着那高高在上的神明,不屈地昂着头,像是风暴中不肯折腰的那株苍老的松。
酆都大帝觉得自己几百年叹的气都没有今天多。
他头疼之处也在此。夜息本为女娲补天之时含入口中用来提神的一株夜息香,沾染了神息以及女娲的部分嗔念化灵,身具“念灵”之力,仅凭心念便可杀人于无形。女娲为其塑三魂六魄,若论资排辈,连酆都大帝都要敬她一声“前辈”。
女娲曾于涿鹿之战时遣夜息下界相助黄帝,无往不利。然而念灵之力非同寻常,夜息一念之差,牵连不少无辜凡人横死,身堕修罗,为祸一方。女娲担心她引起三界六道倾覆,擒获她后,封印念灵之力,打入轮回,尝尽众生疾苦后方能归位。
女娲曾说,只有知晓人世疾苦,方能以悲悯之心对待世人。
此次浩劫起因,便是轮回至“人道”的她被折辱濒死,临终前恨意滔天,生出“让所有人陪葬”的念头,竟使得封印松动,念灵之力爆发出可怖力量,瞬间使人界化为无间。
然而现在的夜息并不知前尘种种,自是不服罪。而她的记忆,却是不知遗落在哪世轮回中,单凭他口头告知,却怕她不会尽信。酆都大帝眼神复杂地望着夜息,觉得头更痛了。
自殿外飞来一朵金莲,落在酆都大帝桌上,化为纸笺,是地藏王菩萨来信。信中只有一句:“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酆都大帝一怔,此两句是大涅盘经中佛偈,意为生生死死皆为无常,有生即死,有死即生。地藏王菩萨言下之意,倒是不愿夜息受罚了。
可怎能不罚?如今她这一世所有的“人”都已不在,而她轮回所在又恰是所有世界的直系源头,直接影响得由这个时间点推演出的其他万千世界化为虚无。
思索数日也想不出个章程,酆都大帝捏了捏眉心,合上面前记载堕仙轮回的生死簿“天”卷,挥手让夜息退下接着思过,起身去寻崔判官,打算让他一起参详地藏王菩萨的偈语。
片刻之后。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翻开了酆都大帝忘记设下禁制的“天卷”,掀至记载夜息生平所在之处时,细细摩挲过“畜生道”一篇,缓缓捏紧了页角。
手的主人并未发觉,册子当中几页,在他抚上的同时,泛过一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