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复日落,转眼也到了三月尽头,正午的日光晒得人脑顶发烫,问了几间店,少年总算买到师父或暗示或明示要的毡鞋毡帽,绒毛的料面搓着搓着就觉得热,这时节出发,回到祖地差不多也五月了,炎炎夏日,老人家拿到这礼物大概不会多开心。
扯了扯肩上塞得满当当的包巾,嘴里斜叼甘草棒,长安掏出单子,检查还有无漏掉那位叔伯阿姨交代的手信。
里头最麻烦的大概就是婆婆饧糖了,凤城嗜甜的人显然不少,几次经过,光看到从小铺门口绵延到巷尾的人龙就腿软,长安挠挠脑後,考虑着要不要拖到最後一日再去受那折磨。
少主已经决定等赴完初四那场王族宴会後,就要动身,回程的车座日用杂物都有城里的族人帮着打点,如果可以,长安还真想把手上这张清条一并递出去。
抬头看看天色,离天黑还很久远,只是身上背着一堆东西,上那都不方便,见前方正好有间庙,虽说奉的是他族的神,好歹能遮荫有地方可坐,总比在烈日下晃悠的好。
少主今日没安排外出,师兄大清早就不见人影,厨子洗菜煮好饭後,朝他使了使眼色,在门外一喊「少主可以用餐啦,俺得趁早上人还不多搜货去,小子也来帮忙。」,不待人答应,火急火燎拖了他就跑,十分刻意。
十五那天,少主前脚才带人外出,後边师兄便拉他和厨子彻夜不归。结果隔日傍晚回去後,三双眼睛都看出三姑娘对於少主、对待疾公子的态度有了转变,只是碍於姑娘家脸皮薄,没说出口而已。
但当晚发现两人先後进了三姑娘房里,就没再出来过,整个前半夜他兴奋竖直了耳朵,可惜什麽都没听见。
後半夜他睡沉了,隔天就看厨子贼兮兮地笑,说他们三个果然就该时不时外宿外宿。
在同样到处是人的庙里,少年好不容易才觅了处阴暗角落,摸过一张蒲团盘腿坐下。
半仰着颈,看着殿中央笔直长向蓝天的祈听木,树身光滑不逾碗口粗,年龄应该不超过百岁。明明两族神只不同,庙殿盖的形制倒是有些相似,石砌的基座,平顶的屋宇,回字的廊柱,差别在於这里开了天井,十分明亮,不像母神殿深处常年阴暗,还得靠烛火照明。说不定,母神也更喜欢这样能看见日月星光,感受微风细雨的眠殿,本就是云雾之子,沉睡之处却是深黑的地底,他不明白父神的想法。
半发着呆,一道铃响自角落幽暗廊洞里传出,随着声音渐近,洞中光影焯烁,殿上的人们一致停下手边事,不一会在黑石地上跪伏成一片,唯独他一人还坐在边上,心里直嚷倒楣。
在数名白衣童子举烛拥簇下,一步三顿的神侍总算来到大殿,年轻的男子头披锦巾,金丝绣成的曳地长袍上缀满珠饰,碧绿的眼珠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人群,只缓缓走向祈听木下的草地。
而後一童子上前单膝跪下,双手高捧锦垫,其上摆着一只金灿灿的带花玉枝。神侍又用那慢得令人发狂的动作,悠悠捻起法器,花推向前。
这是墨族的奉神舞,一座神庙一年也就举行那麽一次,长安很幸运,待在凤城的一个月间,这已经是第二次碰上,还都是同一位神侍。
舞本来就是献给神只的,形在庄重,首次撞见,长安还因好奇从头观礼到尾,结果得到的是呵欠连连。这回则完全没兴趣留下了,虽然舞末,祈听木因神赐响出的鸣音很让人感到舒畅,他还宁可待在外头,看街上猫儿打架都比看全身打扮叮叮当当的男人跳舞好,天知道把五根手指里三只都戴上大宝石戒的人是怎麽想的。
拎起包巾,里头一对锡杯不巧碰出声响,声音不大,但一名童子瞬间瞪来。
朝对方咧咧嘴,长安踮着脚,沿着墙边,总算离开了神庙。
望着顶上白花花的太阳,这下真没地方去了,无法,只好先回长屋,好歹把身上杂物卸下再说。
结果在上锁的门外探头探脑後,翻墙进入,屋里果真没人在,厅里桌上就压了张纸条。
天好宜出行,明朝许归不。飞扬的字迹莫名透露出主人的好心情。
面对空荡荡的屋子,长安有些怅然,他其实挺希望,少主也能带他一块出去玩啊。
* * *
将酉时分,登上城南最高的雁来塔,近千丈的城郭尽收眼底,栉比鳞瓦染上金光,远方西地尽头,一轮橘红夕日灼灼。
即将入夜,整座城依然充满生气,灯火点点,炊烟处处,塔顶的狂风猎猎吹在耳旁,彷佛夹带来无数人声,想到每座屋檐底下便是一户人家,也不知住了什麽样的人、正发生着什麽样的事,岚儿瞧得痴了,直到暮钟响起,塔门将关,疾哥哥抱着她下楼去时,她还呆呆沉浸在其中,回不过神。
疾哥哥探探她的额头,「累了?」
她摇摇头,靠着他肩膀,不大想说话。
走在前方的守塔老人呵呵笑道,「姑娘是头一回来吧,不少人都会如此,过一会就好了。」
同在前头的大哥道,「观百山但觉人微,看万户却思己重。」
老人捻须赞同,「思己重,思己於千万人中,究竟有何重要,甚是,甚是。」
岚儿将脸更往疾哥哥肩头埋去。她其实没想这麽多,刚才的景色与在母神庙丘上远眺南原,有几分相像,但即使相像,里头没有一处是她熟悉的。
她只是想家了。
出了塔门,外头便是一方宽广空地,沿着塔基,树下设有几座长石椅,好些已让人坐去。离入席还有段时间,大哥捡了个较远的位置,夕阳霞辉中,三个人挤在一条石椅上,暂做歇息。
雁来塔为凤城一位富人所有,里头展示了主人收藏的字画珍玩,除了塔内需付钱才能进入,外边倒是开放给任何人都能来,应该也是邻近孩童玩耍的所在。
离外围的小树林还有一段距离,前方空地上,一个约莫七八岁大的男孩正卖力变着花样踢毽子,紮着双丫的女孩则在旁喊着疑似招式的字眼,「龙、龙、龙、巧、花,哈哈,你也输了!」
旁边几个男孩顿时哀嚎出声,「不带这样的!」
女孩活动活动了下筋骨,「愿赌服输,谁先?」说着手点向最右侧的胖男孩,男孩哭丧着脸,宝贝护住手中的毽子,「我今天才洗过梳过的。」
女孩拗拗手指,「罗哩八嗦的,灌是不灌。」
几个男孩分分替同伴助起阵来,「小胖,别怕她,我们有五个人,你先上,兄弟会替你报仇的。」
被唤做小胖的男孩被逼到不得已,後退好几步後,岚儿还想着他打算溜走,却见他将毽子高高朝女孩抛去,而女孩抬腿一扫,一道黑影便自男孩头顶高高凌过。
他哇哇大叫,拔腿追向被踢得老远的毽子。
她看了不解,大哥向她解释孩子们是在比花毽,先出招者做出连续组合後,接招者如果没能做出同样的招式便算输,输的一方要喂毽子给赢家踢,称做灌,「以一敌五,很不错。」
「下一个,换谁。」女孩出声,哪料男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转身一哄而散,气得女孩在後头跳脚。
孩子们都跑光後,四下一时间显得份外安静。
「真怀念。」大哥起身,岚儿以为要走了,他突然跃身纵起,落地时手中莫名多出一枚毽子。
大哥笑着对她左首的人道,「来吗?」
空地上用足划出一条浅浅的沟,以之为界,大哥和疾哥哥各踞一侧,前者托着毽子,半秃的土灰色鸡羽在轻风中飘呀飘的,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卡到了树上,如今落到大哥手中。
两人不比花招,而是踢足毽,类同女孩所说的灌的玩法,毽落地就算输,真正讲究的话,场上还会立竿子上红线,线离地五寸,毽不得低於绳、穿从绳下亦算输。
岚儿心里想着疾哥哥什麽时候玩过足毽了,就听他问大哥,「赌什麽?」
明明是他们自个的事,大哥反而瞧向坐在边上的她,「岚儿想赌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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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毽招来自台湾玩法,厨子半点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