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毽如矢,飞梭往来,年纪较长的男子背着双手来回场上,神态看似从容和善,每每将毽踢出的方位却总极尽刁钻。
另头疾哥哥也不知是否因为赌约的关系,拼着不让毽子落地,各式翻腾跳跃,回击凌厉,好不夸张。
好像孩子一样非要争出个胜负,眼看两边都没要罢手的意思,但如此醒目的行径早已引来旁人驻足围观。
天色渐渐暗下,看热闹的人不减反增,岚儿想着开口阻止他们,突然一声锵响,支撑许久的毽子终告解体,而施予那毙命一脚的是大哥。
观赛者鼓声喝好,一下便把两人围在中央,攀谈起来。
等到人群终於散光,应酬的男子慢吞吞走来,她和疾哥哥已在场边吹风吹了好一阵子。
大哥低首傲睨坐在同张椅上的他们,脸上一副讨债模样,“决定怎麽罚了?”
她纠正他的态度,“毽子是在大哥那头弄坏的。”
“当然,”大哥挑眉,似乎讶异她竟然认为他会赖赌,慢条斯理重述先前约定,“赢的人不管要求什麽动作,输家都必须跟着照做。所以我现在来认赔了不是?”
而且担心疾哥哥吃亏,已经说好若是大哥输的话,便由她来代行处罚。毕竟论脸皮厚薄,大概没有什麽举止能为难倒大哥。
“所以?”四只眼睛盯向她,她莫名觉得两道目光中似乎都带着期待。
“我还没想好,”她乾脆道,“先让大哥欠着。”
大哥笑了笑,“可,但若超过今晚子时,就不做数了。”
她点头,两厢谈定。
晚间有订席,这一拖时间也不早了,好在地方离这不远,直接步行过去就好。
无月的夜晚,三人行经巷弄,两旁人家灯火烁烁,将路面照得一片明亮。
被疾哥哥背着,垂在半空的两脚晃呀晃,原本还在看沿途景物,几次撞上路人的打量後,她乾脆只专注在疾哥哥的後脑勺上。
他的发扎成斜尾,随着走动,绑绳的穗子摆啊摆,忍不住手痒去拉,把它弄散了,正巧风刮来,大半发丝全打到她脸上,自做自受。
斜前边的大哥回头一瞥,不予置评,她将脸埋到疾哥哥肩上,闷声发笑,疾哥哥半声不吭,由得她折腾。
待来到一处安静的街道,成排打烊的店家外边没见半人,整条路黑洞洞地,仅路口一间店铺廊下还点着盏红灯笼。
她揪揪疾哥哥衣袖,“这里先停停啊,我帮你重绑。”
正好有合适高的栏杆让她坐下,疾哥哥背对她面朝街站着,她取出袖里竹梳,才要打理,眼角馀光便瞄到腰侧悄悄伸近的爪子,目标明显是她辫上的丝带。
呀啊飞快抓起自己辫子护到胸前,倚着栏杆的大哥无辜望向她,“你吓着我了。”
她哼了声,懒得戳破,仔细梳拢了疾哥哥的发,将他两侧鬓丝在脑後正中绑起,剩馀的则披散齐肩。
“没全绑起来会扎到你。”疾哥哥道。
“不会。”她半点不在意,环上他的颈时,目光不经意落到地上,幽暗灯火中,地上倒映出三人影子,两人一处,一人单独。
等疾哥哥站定後,她更收紧手臂,侧首向输家发出挑衅,“大哥现在没办法做和我一样动作吧。”
“懒懒。”疾哥哥出声警告。
她压低嗓在他耳边催促,“快走快走。”
但见大哥脚步刚挪动,疾哥哥已背着她跑远了。颊畔风呼喇喇,她笑个没完,偏是没胆子回头看。
忽尔感到颈後异状,她的辫子不知何时已然松开,敞散了一背,疾哥哥停了下来,她从在他肩头上往前看去。
十步之距,有一人拦路,指上绕玩劫来之物,悠然抬眼,对着他们,一本正经道,“愿赌服输,疾莫害羞,过来让我抱抱吧。”
* * *
直到抵达正店,落坐位子後,她脸上依然热烘烘的,偷偷瞧了瞧身旁的疾哥哥,可惜周遭太暗,男子肩颈以上尽没在黑暗中,辨不出他神情有无不同。
这时鼓声咚咚响起,大哥才从另一头入座,三人同坐於长几一侧,斜前下方的空地在转骤的击节声中大亮,正好赶上开戏。
岚儿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布置,无一处不觉得很新鲜。酒楼内以板层筑成阶座,半围绕底下长形戏台,各层设有席榻,间以矮屏,可供坐卧。因高低之差,前座人不至挡着後边的人,加上每桌仅留上足够看见菜肴的小灯,他们所处的位子在最上排,往下望去一片烛光烁烁,却谁也看不清别座的人。
鼓声止歇,轻快笛声吹起,一位背着斧头的老翁缓缓走至舞台中央,朝向客席,挽个手鞠个躬。
岚儿学着其他人一起鼓掌,掌声里,一只狗儿铃铃咚咚跑上台,随着老翁的手势做起把戏。然而这只狗儿呆呆愣愣的,每每总是搞错老翁的口令,逗得全场哈哈大笑。
好不容易教会狗儿怎麽捡柴枝,在森林中,狗儿领着老翁找到的却是一株枯木。老翁绕着树干打转,狗儿蹲在一旁等着被称赞,发现迟迟领不到奖赏,便又缠着老翁不放。
在狗儿的各种阻碍下,老翁总算伐下一截木头,一人一狗带着木头暂时离场,戏台再次暗下。
岚儿看得有趣,这会回过神,发现桌上碗筷半点没动。
才疑惑望向大哥,他一手托着下巴,正看着自己。
不期正对上男子双眸,她不争气地红了脸,讷讷问道,“你们怎麽都没吃?”
大哥抿唇勾起微笑,“不饿。”
她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再转看向疾哥哥,结果这人也一样正瞧着自己,直看到她将羞恼,先声夺人,“你看戏的模样很可爱。”
热气瞬间直冲脑顶,不知该选择以袖捂面,亦或捂住他的嘴。乾脆坐正了,闷声决定自己开食。
专心嚼着黍米,才不管他们饿还是不饿,戏台在洪亮的歌声中重新明亮。
老翁手持凿刀,对着空地上成人高的木柱,边唱着歌边做出雕刻动作,狗儿也在一旁不时帮帮倒忙。
当相同的曲调重轮时,木柱转过半圈,原来刻的是一个木头姑娘。
窗边外头,一位扛木箱的老者走过,他往窗内望了望,看见已经刻好的木头姑娘,要求木匠让他替她画上颜色。
画出衣裳丶涂黑乌发丶点上眼睛丶染红胭颊,木匠和画匠围着活灵活现的木头姑娘发出赞美。
住在附近的老银匠被歌声吸引而来,他送给了木头姑娘华丽的项炼和头饰,在木头裙子上镶上银色花朵,三个工匠绕着愈加美丽的木头姑娘,十分满意。
盯着黑暗中变换布景的戏台,岚儿迫不及待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麽,耳垂忽然一热,让人捏在了指尖揉搓。
大哥声音带着笑,“这里也有个不需要吃喝的木头姑娘。”
她才惊觉两位兄长身前桌面皆已收拾乾净,换上热茶,只剩下自己的还完整如初。
她不知该佩服这里店侍隐身的功夫到家,还是两人风卷残云的能力惊人,一只羹匙来至唇前,疾哥哥道,“张嘴。”
先含住食物吞下了,才抗拒道,“我自己会吃。”
疾哥哥没有要放下碗的意思,任她瞪着,最後还是屈服再次打开嘴,後边大哥评,“小宝宝。”
若不是下段戏已开始,她一定丶一定回嘴。
年轻男子骑着假马来到台上,实在因那假马太假,竹架子外套着布,马不像马倒像头羊,甫一出场,又惹得大家一阵笑声。
男子浑然不在意,开朗地称赞起他的马儿如何神骏,经过木匠家门口,才看到门前的木头姑娘,砰一声,宝贝的假马儿便被忘到九霄云外。
男子绕着木头姑娘转了几圈,开始唱起了歌。老工匠们则躲在门後,观察着年轻男子的一举一动。
异族浓浓的腔调揉和在音律里,不妨碍岚儿听懂了这是首示爱歌。
末了,男子手持花朵,在木头姑娘裙前跪了下来,请求她活起来,和他在一起。
心口莫名一跳,才注意到伸在嘴边的筷子,她咬下肉,看向疾哥哥。
忽然,场内炸起掌声,岚儿吓了一跳,匆匆转回头,原本还是雕像的木头姑娘,不知道什麽方法,竟真变成了活生生的姑娘,笑盈盈地,站在男子身前,收下他手中的花。
男子大喜,抱起活过来的木头姑娘快乐飞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欢喜对唱,情意绵绵。
接着男子骑上原已被遗落在角落的假马,这次还带上了木头姑娘,看白云丶看流水,相偕绕着场台走一圈,在滑稽的景象中喜气离场。
男子的歌声还在场内回荡,三个工匠争相从门後冒出,嚷嚷着追下台去。
後来的内容,三名工匠和男子辩着木头姑娘该留在谁那,各不相让,只好请来王爷主持,王爷却也判不出个所以然,还神气道若是有人能做出比他更公正的决定,就可以得到赏赐。
一个小牧羊童简简单单给出了答案。
木匠雕出了姑娘的身躯,所以是父亲。
银匠打出了精美的银饰送给姑娘,有一副好手艺,所以姑娘可以拜银匠做师父。
木头姑娘接受了年轻男子的情意,你们该结为夫妻。
至於画匠,因为绘出了姑娘美丽的容貌,所以做媒人再适合不过。
包括狗儿因为发现枯木有功,在婚宴上也得到了满盆的肉骨头。
一出皆大欢喜的喜剧,整场亦是笑声不断,很是热闹。戏结束後,多数客人并未散场,而是待在位上或谈话或享用餐食。
岚儿他们先离开了。
粉壁青瓦,满庭合欢树探出墙头,客店三楼,昏暗室内,少女凭栏而倚。
身後热气环拥而来,男子身上犹带着沐浴後的水气,跪坐着,将少女抱入怀中,握住她有些冰冷的手指,“别太靠近窗边。”
後边又传来闭门声,虽然未闻足步靠近,她依然瑟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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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取自蒙古民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