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帐垂纱,满室旖旎甜香未散,匆乱中还不及整理,仅穿着中衣的少女枕卧床上。
白夜坐到床缘,执起被上细腕,对着望着自己躯体发怔的魂体,“岚儿,过来这里。”
她摇头。
“不会疼的,一下就好。”
她张嘴,反驳他的话。
“听话。”
不要。
神智犹在浑沌的她,抗拒回到本体中,察觉他起身朝她走去,竟是肩膀一缩,匆匆退回昏暗廊上。
疾在一旁不明所以,白夜走到门边,没见到人,再循着连结魂身的金丝,两人一路来到院中。
深夜,星稀云散,月色满庭,雪絮飘舞,少女双手捧掬,专注看着飞绒穿过掌心,落至泥地。
还未靠近,她一回头看到他出现,张圆了眼,发出声低呼,惊鸟状朝边上的灶房奔去,然後毫不犹豫地穿墙而入。
白夜顿时哭笑不得。
经过候在门口的疾,他简单向他解释,“还不想回去,现在正躲着我。”
因为看不见,始终插不上手的青年沉默片刻,朝他道,“我或许有办法。”
不久。
站在床前,疾打开长匣,匣子以特殊木料制成,能长期保持药材鲜度,盒中是一株连球根带叶的月见花,鲜翠欲滴彷佛才刚摘下。
白夜取出花朵,割开指末,滴血染上茎叶。
银瓣浸红同时,花朵散发出浓香,几息之间,整株花似雾散开淡去,取而代之,实实重量落至他臂弯间。
青丝如绢,淡眉胜画,与床间人儿无二致的相貌。
两人目光错也不错,慢慢,那双长睫颤了颤,被擒住的小雀鸟睁开眼,澄澈的眸底映出烛光倒影。
以为她会慌张困惑,少女只是静静待在他怀中,凝视着他们。
镇定的不寻常。
他轻碰她脸颊,“岚儿。”
少女偏首,泄愤似的,张口咬住他手指。
* * *
淡影抱着膝,缩在水缸旁。
大哥骗人,那身体,总是好疼的。
可是躲在这里,早晚会被找到的,到外边,也不知道能去那里,何况她根本没想过离两人太远。
“听话丶不听丶回去丶不回,大哥是傻瓜。”捏着腰带上的蓝穗,一边数着,一边背人腹诽。
“娘也在和爹和姨姨躲猫猫吗?”
愣愣抬起头,确定空荡荡的屋子中没其他人,她望向童稚孩音来源。
身旁不知何时蹲来一个小女孩,一身粉红衣衫,梳着两只短短小辫,才三四岁大的模样,正歪着脑袋,睁着亮汪汪的大眼好奇看着她。
不明所以的胸痛,不知何起的泪水,一时承受不了,她难受按住心口,膝盖跪至地面。
幸好女孩没被她的异状吓到,反而站到她前边,以袖口揩揩她眼角,用小大人的口吻安慰起她,“不疼不疼,给呼呼,痛痛全都飞走了。”
软绵的小手靠在脸旁,她无法抑住不停溢出的泪,只能频频眨眼,对着小娃娃强扯出笑,“你怎麽自己在这呢?已经很晚了,这时候该睡觉觉了。”
小女孩摇摇头,指着透入银辉的窗扉,“红红说,多晒晒月亮,才会快快好。”
她有些明白了什麽,也许眼前是吸取月华的草木精怪,心中不觉得害怕,反而因小娃娃的话,整颗心提了起来,“你那儿不舒服丶生病了?”
小女孩立刻两手捂唇,要再追问,娃娃改将掌心贴到她额头上,“这些还给娘,小杏已经有力气了。”
丝丝暖意流入。
豆灯摇火,男子陌生的耳语,“莫怕。”
绿荫日光,青年稀罕的微笑,“再一次。”
彷佛才刚经历不久,原先找不回的过去,变得触手可及,而再更遥远处,重山云雾中,隐隐还埋藏着什麽。
欲更往前,一股深切的思念,将她向後扯去。
晕眩叠叠复复,猝然罩下,在周遭一切开始倒退之际,她还没来得及知道娃娃住在那丶有没有人陪着她丶照顾她,好多想说的丶想问的,只看见小娃娃追上来,想抓她裙角,什麽都没拉到。
而後,再回到灶房,她没能找到小女孩。
大哥问起为何过来这里,只推说饿了,无理由的,就是不想告诉他方才的事。包括没让两人知晓,她已经想起一切。
兄长没再追问,自菜橱取出常备的乾果糕点,摆满一整托盘後,又舀起了炒米,原本站在他身後,心思都放在其他上头的她,见状连忙阻止,“太多了。”
提起汤罐,将热水冲入碗中,大哥不急不徐道,“疾晚间没吃多少。”
她愣了愣,思索了下,先早的细节随之一一浮现,所以当她和疾哥哥在房里行亲密之举时,大哥就在外边吗。
热气涌上,她飞快缩回搭在他衣袖上的手,还没後退,男子大掌一翻,反手捉住她,既而整个人被举坐到灶台边上。
站在灶前,两人正面对着面,久违的铜色眸子带着暖意,“很晚了,别再到处跑,想做什麽,等明天再做不迟。”
掖住跳动渐骤的心音,她回应他哄睡行中人的口吻,“没有要跑。”
“明明就连梦中,都养成了躲我的习惯。”大哥轻笑,摊开掌,“手来。”
低头看他拿出一条红带,一头系至她一边腕上,另一头则绑在大哥自己的,才好奇扯了扯,脑门便被弹了下,“听话,天没亮前系着。”
以为真被当成会逃走的孩子对待了,她又再次道,“真不会跑。”
“大哥捉迷藏还行,不担心你躲,”兄长扶她下到地面,“你容易离魂,现下虽在花体中,还是要防个万一。”
丝带不逾两尺长,走动起来颇是拘束,才熄了灶房的灯,她脚下便被绊到,差点拖着大哥一起跌跤。
拒绝再让人抱着移动,不必想都知道身旁人一定正在笑。
“无物自摔,是门绝活。”
仰起下巴,坦然受夸,“大哥过奖。”
* * *
无论去到何地,每到清早,窗外总不缺各色鸟儿啼叫,裹在毯中,她闭着眼,细辨起每道声音主人的名称,婉啭啁啾的是白头鸟,唧唧如虫鸣的是青背雀,布谷布谷唠叨不停的是斑锦鸠,还有到那都是最呱噪最爱热闹的小麻雀。
原本相安无事的齐唱,大概是谁踏到谁或谁挤到谁了,突然嘎嘎咕咕吵成一团,接连飞羽声起,没一下子,外边回归一片宁静,大家都外出觅食去了。
平常如昔。
动动脚趾,摆摆脚板,忍不住蹭蹭垫在底下暖呼呼的毛毡,不带疼痛丶不受阻碍的顺畅,她忽地睁开眼。
窗外灰白,天未大亮,青年的睡颜近在寸许间。
呼息沉绵,侧卧着朝向这边,单只胳膊横在被外,腕上有束本在另一人身上的红,长带牵连,最终止於她蜷於胸前的手。
偶尔起早,赶上他还没出去晨练,喜欢像这样,尽情盯着他瞧。
极少时真睡熟了,多数时全是假装,沉定做蒙眼的鹰,敛羽收翅,佯扮驯禽。
昨晚回房,怎样也无法面对相同的一张脸同睡一床,只觉得心惊,最终疾哥哥整来卧具,真实的身体待在原位,三人挤在不算大的地铺,共被同眠。
现在身後没感觉到大哥的气息,眼前唯有一人。
继续装睡着。
不愿意细想这几日他所受的怕,心会疼到难受。
太过难受,所以又恼他选这时不起来,不开口,只等着她亲近。
挪挪移移,青年扇般长睫近得彷佛能刷至脸上,将要吻上那薄薄唇瓣时,她顿住。
大清早的,就算是花,也还是得先洗漱吧。
天外飞来的介意,将要笑出来前,她赶紧掩住唇,努力不发出太大动静。
他依然木头似地僵硬躺着,可露在外边的手却微微揪住了毯。小心翼翼,像是怕吓着了谁。
对那个岚儿这麽温柔,我会嫉妒的呀。
手指轻扫青年下巴,看那喉结滚动了下,她闭上眼,将唇贴上他。
厚暖毯下,完好的双腿分跨在青年腰际,脑後让人以掌捧着按牢,清醒的鹰这时那有半点乖样。
将自己化为一片羽,任随鹰扬拥抱,她回应着他的吻,因能够如此喜欢他。
而欢喜。
升起的热气驱散了春晨中的料峭,她以为他不会停下,唇舌交缠,他蓦地撇开头,几近粗鲁地将她按到胸前,再深深吸了口气。
“懒懒。”
明明胸口跳得与她一样嘈杂,偏仍是那副毫无起伏的平静声调。
她自认没此本事,喘吁吁趴在他身上歇息,却被什麽东西一直顶着,翻了翻他的衣襟,看见垂在青年胸膛的女玉,“嗯?”
“你有事,没告诉我和大哥。”
眼眶发烫,抑住想落泪的冲动,她举起腕上的红丝带,不答反问,“这个得一直绑着吗?”
墨深双瞳盯视她半晌,才道,“白日无妨。”
得到回覆,她不解自己的,反松开疾哥哥那端的,才刚从他身上爬起,手臂便被握住。
低首,看着仰躺枕上的他,抬手绕至他颈後,径自将项绳穿过他头顶拉出,然後挂回自己脖上,对着眼中闪出欣喜光芒的人,轻声语道,“人家还没有说过,要把她送回给疾哥哥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