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耸城墙下,军眷商贩来来往往,一肤色苍白的瘦小妇人推着板车,车上堆着成捆兽皮,夹杂在队伍中,等候出城。
总算排到妇人时,盘查的小兵看过她的项牌,翻捡下腥气极重的皮草,问了几句话,确认她东城人的身份後,便要放行。
〝等等。〞原本坐在边角上的一名中年军士忽然出声,走上前去,来到板车旁,妇人忙垂下头,微卷的浏海遮盖住她的眉眼。
中年军士抚抚长须,对着堆起的兽皮沉吟片刻,一旁小兵恭谨问道,〝桐师父,是那里不对吗?〞
中年军士不语,只是绕着板车缓缓踱步,而後,叹了口气,〝命数若此,原主既已离去,同为一国,你便是代承子位,也算是随了平愿吧。〞
小兵不解男子的话,才要开口,不远处街上传来一阵哄闹动静,〝将军有令,关闭城门,任何人不得出城!〞
小兵没忽略妇人脸上一闪而过的狠意,在她握住板车手把,想悄悄往後退回乱成一团的队伍中时,他一把挡住车,同时大喝,〝通通待在原地,不许再随意走动。〞
後边中年男子掀开车板,厚重毛皮之下,藏着一个约两岁大的孩童,正睁着在北境也算稀罕的黄铜色眼眸,好奇地回望着他们。
当男子将他抱起,妇人发出尖锐叫声,伸手想扑向孩子,小兵飞快擒住她,加上赶往城门口的亲兵卫长一行人,很快便确认了车里男童的身份。
因警觉救护将军长子有功,小兵被升了职,不再只是成天顾门口,有了上战场的机会。几年刀口舔血的日子过去,时常在大草漠上被饿得有一顿没一顿,小兵终感悟人生何苦强求上进,追求当下欲念才是真,此後便不再忌口,身型朝大个威武一路不复返。
有一天,小兵正逢休假,提着自己精心腌制的腊肠拜访守门老友,再次站在门洞下,还在遥想当年,面南的草坡驰来两匹骏马。
马身高大,奔姿优美,体态在军马中算得上佳,还想是那个活不耐烦的鬼方来挑衅,定睛一看,无鞍的马背上,不过是两只穿着北境常服的男孩,身旁老兵也只是抬眼看了下,似乎知道来人身份,并不做声。
见两人来的方向是冬湖,时逢炎夏,大概是城里那间富贵人家的小公子耐不住暑气,溜去水边玩耍。
等到两人离城门更近了些,纷纷放缓马速,左边那位麦色肌肤的少年轻拍马颈,笑着扬声与他的同伴说了什麽,右边扎着微卷发尾的少年则是回敬给他一个不雅手势。
当小兵看清楚日光下麦肌少年呈铜黄色的双眼,他才想起上月听人提起,将军远在王城的独子已经来到北境。
为人父母,即便不能相聚,孩子平安才最重要,众人对将军终能序天伦之乐,不知是要为其道贺或是替其忧愁,随即又欣喜得知随行北上的名册中,赫然有桐师父的名字。
桐师父外在名声不显,然而知道他的人,都认同那是位不出世的绝顶高手,当年受将军之托,在军里当了一年多的教头,受最多照顾的那任新兵更是受益匪浅,日後玄军大破西北的主力中坚多出於此。小兵亦在其中。
只是桐师父虽为人亲切,却不喜俗世应酬往来那套,自请进驻冬湖的哨所一个月来,小兵也没敢前去打扰。
又听人说,桐师父并非独居在冬湖,他还有一位亲收弟子,年纪与将军长子相若,两人还在首城时交情就已很好,如今看来,应该就是眼前这两个小家伙了。
两名男孩在城门前守规矩地落地下马,一边交谈,牵着疆绳并肩走来,小兵本迫不及待想向两人自我介绍一番。
〝吊白眼鬼那里吓人,〞卷发男孩眯起上翘的眼尾,对着笑到眼角都有泪光的男孩道,〝我还见过无头巨人怪。〞
小兵本要跨上前的步伐立时僵在原地。
〝无头我信,但是鬼都是人变成的,最高也不会超过十尺,〞昔日差点就落入鬼方手中的小男孩,如今调皮地比划着手脚,〝用巨人太夸张了。〞
〝才不夸张,〞卷发男孩手随意指向前方不到十步距离的小兵,〝至少有那人的两倍高,再去掉一颗头,就差不多了。〞
大个子倒下去时,思绪还很清楚,眼睁睁看着那女孩将锥刺扎入男子胸口,他想阻止,可是这一回,他连手指动都不能一动。
他知道随队已经活不了,可是当那双属於孩童的手,就这麽插入男子胸膛,再挖出其中的心脏,鲜热的血液喷了他一脸,蒙住他的双眼。
他无来由想起当年,他打断正在争论那种鬼比较可怕的男孩们,〝人才是最可怕的。〞
卷发男孩抬起脸,看傻子似地目光,黄瞳男孩则是愣了下,而後认真地朝他点点头,〝可是人有办法从可怕变为不可怕,只要还能改变,就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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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影显现,女孩咕咚双膝跪地,匍匐首拜。
曾经的贺兰随,如今失去凭依肉身的妖灵,先是有些茫然地看向四周,而後缓缓抬手,指尖没入女孩额中,微光渐亮,女孩眼中浮现焦急,〝白羽大人!〞
〝汝先离开,予自会回渊海。〞强行驱回附魂,他穿出营帐。倒在地上的大个子只是为摄魂术所制,性命并无大碍,才将之解去,大个子一发现行动恢复,便踉跄爬到那具尸首旁,负至背上。走不出百步,沿路拖洒的痕迹引来注意,身後有人出声喝问之际,东北方向的警钟大做,他往前,随即占据大个子身躯。
舍去肩头重量,男子灵敏隐藏至周旁暗处,火光照亮一地血水,追兵纷纷煞住脚步,〝怎麽搞的!〞
趁对方为尸首死状震慑,他没再逗留,逃命途中又捡回几位弟兄,直到数人泅水过河,踏上湿地,才远望对岸。营地深处,多处火舌窜天,足以喂饱一座小城半月所需的粮仓付之一炬,原本戒备松散的河岸旁此刻人影幢幢,如雨箭矢不停落向水面。
後方伸来一掌,按至他的肩膀,桃花眼瞪着他,〝阿随呢?和你走散了?〞
〝他不会回来了。〞他大步往树林走去,〝对方很快会找到这里,所有人尽快离开,无论回来多少,都先走。〞
手臂随即被抓住,〝什麽意思!〞
看着大家灰败却又掩不住希冀的眼神,他果断斩去他们妄图想回头救人的念头,〝破膛穿心,当场毙命。〞
白桦林中,诸音静悄,全身结满冰霜的战士们张口,低沉虎吼自他们喉中发出,其中强烈的忿怒和不甘,在他眼中汇集成游丝般的黑气。
他拉起身前一名士兵,抛至最近的马背上,环顾顿失领首的大家,再次命令道,〝走!〞
却见此生挚友仍站在林边,背对众人,他走到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已然重整秩序的敌军,〝把活着的人带回去,才是你现在最应该要做的事。〞
对方转向他,倏地揪住他衣襟,恶狠狠道,〝你呢,为什麽没带他回来。〞
〝花旅帅。〞平素与大个子最为交好的黑瘦副队上前想要劝止,被斥回一字滚。
〝王队长,我问你话,回答!〞
眼下多延误一时,便是多一分凶险,他平视男子双眸,以只有两人才能听闻的声音道,〝因为我不愿意。〞
老花脸上杀气立现,他握住老花擒在襟上的手,施以巧劲往旁一拉,老花想也不想便回手隔挡,几招来回,总是技高一筹的他再次紧紧提起他前襟,只是神情已浮现困惑。
〝日後钓不着鱼,莫再赖到我这边来。〞当他说完此话,老花愕然松开手,任由他走回队中,直接下达撤退命令。
这次暗袭,共三路人马,一百五十人去,一百廿人归,以少数伤亡换来敌军粮草重缺,虽出自将军未禀擅行,然功足抵过,又体其丧子,只将惩处一事暂缓,日後再论。又经此一捷,原一直采取拖延之态,不愿多损自身兵马的中军,这回面对北军诸将群起逼咄,再也没有藉口,只能令北军发兵攻城,此後战事势如破竹,不过十日,便剿平兵力最强大的匪首。
二月早晨,天好气清,驻扎地里拔营的锤响此起彼落,男子提着收拾好的行囊步出营帐,才要离去,突然又顿住脚步。帐旁泥地,不知什麽时候生出一株小草,青翠绿叶沐浴在暖日下,抽长茎梗上悬着小巧的花苞。
〝若你还在,大概会摘了带回去,好送给那个你最在乎的人吧。〞男子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低语。
前方不远传来大个子的吆喝,〝刚才没吃饭吗,抬稳丶抬稳!〞
〝不对,你不会,你宁可让它好好长在那里。〞男子嘴角露出扭曲的笑,仰头看向晴空,蓝天之间,白云悠然,〝我们回家吧,阿随可要跟好。〞
* * *
〝姊姊丶姊姊!〞
黑暗中,孩童似是快哭出来的声音回荡不止,她应该是醒着的,正睁着眼,只是始终看不见任何景象,虽还没弄明白情况,听出那声音中的惊慌,她安抚,〝别怕,别怕。〞
颈上立刻抱来一双属於孩童的细瘦臂膀,上身被牵动,她闷哼一声,从来没体会过的疼痛狠狠唤醒她的感知,冷汗刹时密密冒出肌肤,她瞪大双瞳,几乎要晕厥过去。
孩子好像察觉出她的异样,连忙缩回手,她听见碎石滚落的声音,从腰以下,彷佛有一张极沉的毯子压在身上,非但动弹不得,除了痛,再无其他。
她又是在梦中吗?为何她会在这?
看不见的孩童弱弱唤了她一声,她怕他又扑上来,〝姊姊脚疼,你先待在那里好吗?〞
前头孩童忙不迭应好,〝姊姊别再昏倒了,我不要又一个人。〞
她努力缓了几息,告诉自己别去注意身上的伤势,那孩童听她不出声,又急了起来,〝姊姊?〞
〝嗯。〞冷汗淌过脸颊,她问他,〝这是那里,发生什麽事了?〞
〝地牛翻身,姊姊和我都跌到井底了。〞孩童闷声说道。
她还在搜索最後记得的事时,孩童吸吸鼻子,又问她,〝我们出的去吗?〞
她眨掉流到眼角的汗滴,坚定回答他,〝会的,不会有事的,外头一定有人正想办法要救我们了。〞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清楚,倘若事实不是同她说的那样,只怕连半个时辰她都撑不过去,〝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孩童道,一阵石头剥落响起,她听出其中的规律,制止他徒手扒挖石堆,〝没关系的,你先坐下来,有地方可以坐吗?〞
〝这里还很大,〞孩童沉默半晌,声音突然离得她很近,〝姊姊,你看不到我吗?〞
她才晓得此处并非全然无光,只是不足以能让她视物,族人目力本就极好,稚子亦然,〝姊姊有夜盲,目前看不见。〞
孩童喔了声,也不疑惑夜盲是什麽,移动时还故意拖着脚跟,好让她能听得见,不一会,四周安静下来,应是已找到空处坐下。一滴汗水滑至眼中,她现在连呼息都不敢用力,只能恍忽盯着漆黑中的一点,放空心思。
〝姊姊。〞
〝嗯?〞
〝姊姊和我说话好吗?〞
〝好。〞
一时间又没半点声响,她还在想不是要和她说话吗,好半晌,才意会到孩童是在等她开口,她想到二伯父家,总是只负责听不负责闲聊的疾哥哥,忍不住微笑,〝姊姊看不见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叫什麽名字?〞
孩童呼息蓦地加重,不甚情愿答道,〝大宝,柳大宝,你明明早就知道了。〞
认识几户人家里,长子小名大宝的不在少数,然而白乌二姓之外,她想不起村里有谁姓柳,她又眨眨眼,因孩童的最末一句,没敢再问柳大宝双亲是谁,〝那大宝喜欢唱歌吗?能不能唱首歌给我听?〞
大宝立刻大喊不要,〝只有女生才喜欢!〞
所以大宝是男孩呀,她模糊想着,这麽说来,她真的从没听过疾哥哥唱歌呢,明明从小到大,大哥教了他们那麽多首。被她追问为什麽不肯时,他只皱眉答了一句〝真蠢〞,她因这粗暴的回答呆住,後头大哥则是笑不可仰。
〝可是唱歌能让人觉得很开心呀,姊姊教你一首歌好不好?〞她半闭上眼,也没管大宝肯不肯,轻声低哼。
〝我在森林里,来到大树下。〞
〝熊先生,你好吗,谢谢你,送回我的小耳环。〞
〝这里有,最香甜的蜂蜜,叩叩叩,请你收下它。〞
〝熊先生,不在家,把蜂蜜,挂到树枝上。〞
〝挂到树枝上,鸟儿飞来了,藏在草地里,虫儿出来了。〞
〝怎麽办好呢,只能等呀等,等呀等。〞
流至眼皮上的汗愈来愈多,双手被泥沙困住,她没办法擦去,只能紧闭双眼,不让汗水渗入。
她一定是忘了继续往下唱,好似听见大宝在问她〝然後呢〞,是啊,等呀等呀,然後呢。
她为什麽想不起来了。
〝姊姊!〞
大宝焦急的呼喊渐渐远去。
她宛如浸入一汪温暖泉水中,微微煦风拂绕全身,彷佛将要睡着之际,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等呀等,等呀等,熊先生,开门了。〞
〝熊先生,对你说,小姑娘,天快要黑了,我送你回家。〞
她几乎都能猜出大宝听到这里会有何种反应,当时疾哥哥听都不想再听下去,一点都不好奇接下来的内容。
她委屈找大哥哭诉,大哥揉揉她发顶,教她〝下次这一句,你换成熊先生,对你说,小姑娘,别再拿来了,我不吃甜食,你看疾会如何。〞
她咯咯和大哥笑成一团。因为词是大哥编的,这些年来,疾哥哥大概还是不晓得最末一段是什麽吧,想来等他这次回来,不管他喜不喜欢,她还是唱给他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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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没唱歌了,中式古风中出现西式童谣就是这文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