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云深--92 - 《白羽》

黄沙旷原,稀疏灌木下,男子静静躺在摊开的披风上,一人盘腿坐於云族少主身侧,为他挡去灼目的黄昏日光。

天的一侧流云如火,地的另一边已被幽蓝夜幕笼罩,当胖厨子拎着猎物爬上小丘时,男孩早将营火升好,因静不下来,被师兄命令一遍又一遍做着基本拳术。

趁厨子探视少主状况,男孩也跟着靠了过去。

他所敬仰的男子双目垂闭,两手交覆於腹前,呼息细缓,表面看似熟睡,然而几日朝夕相处下来,男孩知道少主即使在睡梦中,也断不会像现在这般,对外界动静毫无感知,毫无防备。

刚过未时不久,一行人还在赶路,少主却忽然停下马,和师兄交谈後,择了这处地方,接下来便一直是这副情形了。

三姑娘似乎出了事,少主离魂去寻她已过两个时辰。

一般族人即使彼此间有血誓连系,至多也是在深夜睡得昏沉时,不自觉离魂到另一人周旁晃晃、转转,没多久就会自行归体了,那能像少主这样,想去就去,说离就离。

只是师父也教导过,魂体不可分,离久非常道,在外的魂体有可能迷途找不到回归的路,甚或是被妖邪侵袭、吞噬。日後若有遇到此类事情,一定要想办法规劝。

可是师兄并没有阻止,反而是少主还先向师兄道了歉。男孩有时候,很羡慕这两人间不需多言的默契和尊重,祈长老一位,本就是为了辅助族长而存在,之中免不了有主从之别,少主难得可贵就在於上位者不骄,才能得到师兄真心相待,二人情同兄弟,更是知己。

随着天色暗下,说不出的低郁弥漫在三人间,厨子将他拖走,安慰道,「先吃饭,吃饱了,说不定就没事了。」

# # #

东海有渊,深百仞,海落为瀑,是为海眼。渊中有山,终年雾聚,山有香树,有凤鸟栖筑,引百禽聚居。

一日,长鲸吐航於渊,舰中有人,登岛为生,是海民先祖。黄肤金瞳,性暴好战,焚林堵海,一时生灵荼碳,後为凤鸟所降,此後两相安生,互不侵扰。

三百年前,一位异域男子落入渊中,被海民救起。但凡落海者,此生都再无离开渊底的可能,只能在岛上成家立业,落地生根,又此人生得俊美,海民无不待见。

自名玄,如同其名好服黑衣,很快就学会了海民语,时常在岛上走动,很快就融入了海民中。

那日,逢白羽大人下山,玄向人问及,得知其真身为凤鸟,虽被海民奉为护岛神只,却和善亲切,从不高高在上。

不知为何,白羽大人与玄一见如故。

直到某天,一位海民见到渊海之上,白羽大人凤身旁,有一只玄黑大鸟,飘逸长尾宛如空中黑焰。

前些日子,玄在岛上彻底消失,掘地三尺,没人找得到他,邻人看见这景象隔日,玄又好端端地出现在他的小院门前,只对他说去这阵子自己是去白羽那做客。

谣言传开後,岛上一干姑娘纷纷死了心,不敢再对玄鸟大人有其他心思。

後来,原本很少离开岛上的白羽大人,时常被玄鸟大人领着到四处游玩,回来後,亲近人民的白羽大人,也会和大家讲述外头的事。原来玄鸟大人是从遥远的西方来的,那里有着比数万个渊海都还要宽广的大岛、还要多的人,有许多好玩、有趣的事。

只是如此一来,一辈子从来没想过要离开渊海的海民,开始对外边的世界起了无尽的向往。

白羽大人很少会拒绝大家的要求,於是海民用坚韧的轻木做成了方舟,在里头装了粮食和淡水,白羽大人便这样抓着载了人的小舟直到渊海边缘,再护送他们前往西方大陆。

玄鸟大人曾经为此怒斥过白羽大人和海民,但并不能阻止它发生。

廿十年的时间过去,六千海民有近几半数的人都出去了,但也不乏一些想要回来的人。後面几年,已经没人再看过玄鸟大人来到渊海,但海民以为,对寿元长达千年万年的神只而言,一年不过就像是凡人的一天,微不足道。

当一艘前所未见的大船停在渊海外缘,里头搭载了决定返乡的海民,许久不见的玄鸟大人站在船首,仰头对着天上的白羽大人道,「堂堂一方风神,你如果执意要做这种小事,不如来帮我做更重要的事。」

玄鸟大人只给大家三天的时间决定,然而没人知道与家人这一别,竟是天人永隔,以为只要想家了,还有白羽大人在。难得有安稳的大船可搭,好些从没动过念头的老人家还被左邻右舍劝着,出去见见世面也不枉一生。

白羽大人这回化为人身,随玄鸟大人上船,有两位在,海底蛟龙亦很给面子的没有兴风作浪。

一路平安无事踏上西土,不少海民还想跟着白羽大人,眨眼却已经找不到两位的身影。

「後来,您就一直没有回来渊海。」

黑暗里,女孩双手鲜血,捧着自人体掏出的心脏,对着它喃喃说着话,无视营帐外混乱的人声。

「因为您不在太久,这几十年渊海的风已经失序,岛上还在的人,现在都只能躲在地底下过活,山中的鸟精也乱成一团。」

手中尖刺往脏器上一划,寒光乍现,已不再跳动的脏器散发出微微白光。

「本来还以为这辈子都盼不到您回来了,若不是因为这位妹妹身上流有我们家的血脉,又刚好在这边,我们恐怕根本不会发现,原来白羽大人您是被困在这个凡人的躯体里,才会怎样都找不着。」

然而白光很快又减弱下去,女孩语气变得急促起来。

「白羽大人,您还没有想起来吗?还是、还是,这位妹妹也有司凤一族的力量,应该也能帮助到您,您等等。」

锥尖倒转向女孩自己的心口,将要刺入时,一道白芒亮起,虚影般的手指按至女孩臂上,「不可以滥伤无辜。」

# # #

白羽。

如此遥远的名字。

海汇之处,云气涌聚,妖灵自生,为观云而生双目,为御风而生飞羽。

朝食海雾,夜栖山野,光秃秃的山上夜晚太冷,自远方叼来果核埋土,护着还只是小树苗的园子,慢慢茁壮成林,终於得愿在树上筑个大巢。渐渐,有其他鸟禽飞来,日夜吱吱啾啾,不时与近海年幼小蛟斗架,每天过得好不热闹。

接着,一头北海长鲸为食灵雾,不得不吐出被牠原先吞了一肚的东西,里头冒出了百来个同蛟人有相似的上半身,却长着两只腿的陆人。

初时,牠只是远远观看,发现这群陆人在岛上所做所为,不仅是为了求生,更有一半是无理由的虐杀。

弱小,却又如此贪婪。

一如统领总是争闹不休的鸟禽,牠同样统领了这群陆人,总算恢复了岛上的平静。

陆人给牠取了名字,叫白羽。

比起禽鸟的单纯,牠发现这些陆人总有层出不穷的想法,在他能容忍的范围内开垦山林,一座座屋舍被搭建起来,听他们说话,看他们生活,到後来已经不能满足牠,当有一天,牠学着他们的模样,化为人身,向第一位遇到的人打招呼。

妇人惊疑地看着他,而一旁在岛上出生的陆人孩子则直接指着他,喊出他们给牠的名字,「白羽大人。」让他还以为自己是那根羽毛没藏好露出来了。

牠学会他们计算日子的方法,一天、一月、一年,陆人寿命最多不超过两万个昼夜,较许多禽鸟都要长,但比起树木却又太短暂。

很多年过去,当初第一个认出他的孩子的孩子的孩子的孩子,也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翁时,那人来了。

与牠有相似的气息,然而自命为司凤一族的老翁一家人,却无法看出牠的真身原貌。

因为本不是这天地所化出的妖灵,而是来自月中的神使。身上缠有恶气,在他守护之下的大国有着千万子民,人民逐年累积下来的杀戮恶果,皆反噬到神使自身,渊海灵雾虽不能使之消去半分,至少能减缓他的痛楚。一国存灭本是天道,而神使来这世上,所要做的,便是瞒天而行,以身诱道,玄鸟衰,国仍兴,玄鸟亡,国实存。

三年不见,眼见那道恶气有增无减,一句更重要的事,牠随着他来到西土。

他这次带牠进入王城中,看一段极近奢荣的祭天大典,又带牠到高墙角下,让牠看蜷缩在破草蓆中,一身瘦骨嶙峋的乞儿。

在牠悲悯之际,一位挑着菜担的小少年走来,往乞儿手上塞了颗瓜,便很快跑走。

「国若灭,岂止无处安家,即使人无尽善,它也有存续下去的理由。」

天生妖灵,在何处都能取天地之气为己用,牠在王廷待了下来,日日为他舒解恶报,见少年君主夙夜匪解,见满朝文武各尽其责,不能明白这样的国家,为何只剩玄鸟口中不到百年的气数。

又过了数十年,距百年大限还有廿年的时间,君主殒,原本始终维持着青年相貌的玄鸟一夜苍老。

他带牠至西方一处高山,在牠身上刻下印咒。

「天罚将至,我怕这回是撑不过去了,代替我,做护国柱,保护商国。」

於是牠在岩顶待下了,远离人群,独居在桐林中,等到牠羽上也冒出和玄鸟相同的黑气时,牠已经无法离开山上。

牠不知道护国柱到底要当多久,也不知道玄鸟是否有逃过天罚,牠只能等。

一日,一群人来到山上,牠那时几乎已经要被黑气吞没,怕神智不清伤了人,没有靠近。几天里,那些人在桐林边竖起了数支人高的石柱,还搭了一个小屋。

一行人离去後,一名老先生住到了林子里。

第一眼见到牠,老先生非但没被牠的形体吓到,只是叹息,「才离开一阵子,怎麽家里就让人藏了只小傻鸟啊。」

此地原名白白山,自从住进了牠,身负数不清人心的恶意戾气,导至无虫鸟禽兽敢靠近山中,整片山头一片死寂,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来。

原来老先生是这里的山神。

月夜下,老山神教导牠弹琴、步音舞,都是能净化黑气的法子,牠请老山神也帮一帮玄鸟,老先生笑呵呵的,「那只鸟儿啊,既不爱跳舞、也不爱乐音,难教的紧啊。」

听起来的确是那人的习性,牠才知道老山神早已认识玄鸟。老山神告诉牠商国仍存,玄鸟也还活着,只是同牠一样,也把自个刻成护国柱,如今困在一处山上,那里都去不了。

还在,那便好。此後,牠把这片山林当成自己的家,有了叮咚琴声陪伴,日子似乎也没再那麽难过。

又是多年岁月过去。

老山神这趟下山探望老友,会再到玄鸟那住上几年,担心牠寂寞,不知从那抓来一只胖墩墩的青蛙。

青蛙将要成精,较不惧怕黑气,因贪口腹,才会迟迟无法进阶,而牠所住的山头,上天入地,也找不出一只飞蚊虫蚁,再适合不过。嘴馋但没东西可吃的青蛙,闲来无事只好呱呱抱怨几声,颇是聒噪。

那夜,天无云,星不明,牠和青蛙如往常坐在桐林中央的空地上,等着月亮出来好吸收精华。

当山後的天幕映出比白日还要耀眼的金灿月光,牠察觉不对,要抓着蛙精逃离时,流火已自月中倾泄而下。

桐林轻易化为冲天火炬,比人间任何烈焰都要炎热太多的火海瞬间包围住牠们。迅速振翼飞起,穿梭在漫天火雨中,蓦地一道热浪自下方涌上,只见焚林大火彷佛活物般,朝半空中伸出无数红爪,蛙精吓得一蹬腿,从牠爪间掉了下去。

牠往下冲去,才抓住蛙精,恶意选择在这时猖獗发狠,丝丝黑气如藤紧紧缚住牠的双翅,牠摔入火中,羽毛倾刻焦黑。

牠再次挣扎,背上一道力量重重沉来,将牠困於地面,不得动弹。

许久前,牠曾经从玄鸟那感受过相似的威压,那是种绝对的强大。

「前辈,劝你不要反抗比较好。」背着圆月,一匹狼形神使傲然立於山崖上,以陆人少年的声音,对牠说着商国的语言。

腹下青蛙已经消失了气息,牠朝他发出长唳,因这场无理由的杀戮而忿怒,天下万物,没有谁有能力抵挡月火,老山神的真身亦在桐林内,之中还有祂众多的子子孙孙。

神使不为所动,「前辈迟了一百六十一日未归,继续留在下界,会引起天道的注意。」

牠才知道这位神使原是将牠错认为玄鸟,牠不否认,只要求神使将火灭去,放过满山森林。

神使却回答牠,「如果这次让前辈跑了,再抓你回去会花掉我太多功夫,前辈明明晓得我也有事情要做,还想早点回去。」

烈焰一寸寸吞噬掉牠,少了灵躯咒纹束缚,折磨牠这些年的黑气此刻蠢蠢欲动。

望着满轮月华中,认真拒绝牠的神使,牠突然觉得很滑稽。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知道这世上为何会有神使?」夜晚,繁华热闹的大街上,城中一间最高的酒楼,男子举杯对月。

「世界大千,多以灵气分高低,像这个地方,在上头,统被称做下界。」

「神使,不过是被上界丢下来,将下界做为修练场,限期一岁,各自完成测验课题的普通人。」

# # #

滂沱大雨,接连下了七日。山顶上,水泱成湖的森林中,巨狼被困在石柱围成的圆阵内,全身冰蓝毛发塌耷湿淋,只能瞪着最高的一根柱上,盘腿端坐的紫衣女子。

这天早晨,不绝於耳的弦琴音律渐缈,风柱共鸣弱下,积云间一束日光透下,映在女子雪白的脸上,她闭眼稍做缓息,灵气似已所剩不多,巨狼绪势等待已久,抓准了这次间隙,开始冲撞封阵。

鸣柱障壁发出有如冰裂的轻响,女子睁眼,指尖轻动,然而已全无第一晚的威力,何况这几天下来,牠看出她意在阻挡而非诛杀,除了被连日雨水浇得一窝火,牠毫发无损。

当牢固的风柱开始晃动,见女子原本无喜无怒的神情终於露出一丝惊惶,牠发出胜利低吼,更加全力破阵。

牠不知道她是何人,为何要帮助玄鸟,即使第一天牠将那替身焚至羽身化尽,气息微弱的元灵显露,才发现错辩了对象,正要从同命咒追溯施术者所在,她和一名老者匆匆赶至,将牠引至早已埋伏好的封阵中,老者带走替身元灵,女子留下来困住牠。

原本逼玄鸟回归,只是师尊趁牠下界,要牠顺道办的事,位置先帮牠定好了,高阶法宝也一并塞给牠了,让牠好应付资历要早於牠的前辈。

早知道不是好差事,这些下界妖灵去那找来的封神柱。

牠重重踢碎最後一道阵壁,刹那间,风止云停,女子迅速逃离的背影落在牠眼中。

牠没立刻追上去,而是在原地考虑了半晌,最後决定,她让牠淋了这麽多天的雨,牠还以她相同的待遇,应该很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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