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过三旬,万事待老。
猎场坡岗马群呼啸而过,簇着一架华贵高轩于里疾驰,马背上的每个人都是惶惶然的神色,似是一把箭正悬在眉心,蓄势待发。
一直到日头西斜,橐橐的蹄声减缓,中都最好的车夫猛地一勒缰绳,马车倏然停下,轻巧得连顶账的上点缀的穗子也没有被撩起几分,当得起一句四平八稳。
“公主!”婢女阿昭喜不自胜,“我们回到都城了。”
凤洵不答,只靠在车中,脸色极白,嘴唇干裂,纵然有人一直喂着水,也仍旧像是个单薄的魂魄,似乎一口气就能吹散。
她沉吟了一会儿,深深呼吸,只说了一声:“好。”
此时车外有人问:“乌兰公主如何?”
“当然不太好,大夫可来了?”阿昭探出头去问,语气焦急,“公主喘喝发作已有一个时辰,不能再耽误了!”
“来了!”车外侍卫忽然提声道,“是云篆大人。”
这两个字仿佛有一种魔力,让原本慌乱的所有人瞬间变得安静起来,之后的事情便有条不紊了:马车的帘子被撩开,婢女阿昭去外面打热水侍候,车外等候的男人端着发烫的药汁,走入宽大的车厢之中。
凤洵睁开清澈的眼,呼吸急促,说不出话来。
“公主喝药吧,”云篆道,与此同时,厚重的车帘落下,瞬间隔绝一室的光,他看了面前的少女片刻,“也装了足够久了。”
凤洵不咳了,她笑盈盈地端过瓷碗,目光如水如电,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人。
云篆穿着广袖的水青色常服,容颜淡漠,透着拒人千里的冰冷,他漆黑的眼睫扬起,瞳仁定定地看向凤洵,对她粲然的笑熟视无睹。
可惜凤洵还偏喜欢这样的云篆。
“国师大人风尘仆仆地赶来都城外,是担心我了?”她问,药很苦,不过仍然一饮而下,然后将唇角沾的一滴赭色的药汁也轻轻舔去,凤洵的目光很利,像是一条带刺的藤蔓,一路蜿蜒到后者的视线中去。
云篆沉默,垂着眼取回空碗,打算离开。
凤洵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故作讶异地问:“大人不顾我了?”问完又极孱弱地咳了两声,直咳得目中盈泪,她笑得很恶劣,模样却很可怜。
可云篆却早对她这副模样习以为常似的,扔挣开了。
“公主保重身体。”
国师一身轻缓长袍,仿若一缕雨前的青云,要融在熹微的晨光当中似的。他神色冷淡疏离,像是精心雕琢的玉雕,不会有分毫的变化。
凤洵也不恼,扬起唇角,又是笑。
沉淤多年的病气不会因这一碗药汁就全部驱散,她的脸色仍然差极了,锦衣长裙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锁骨嶙峋突出,这幅病态叫人看不出刚刚喘喝的发作究竟是真的还是装的。
但云篆终究是云篆,不需要的时候,他不会多看任何人一眼。
哪怕面前是艳倾六部的乌兰公主。
回到都城之后,婢女们忙前忙后,总算是在这一场兵荒马乱的围猎后将他们的病秧子公主安顿好了,没让她死在尘气飞扬引发的喘喝发作中。
捡回一条命,凤洵难得老实地躺在床上睡了一个下午,直睡得满额都是汗,而且不出意料地又梦见了云篆:梦见他带着凤氏王族一统草原上的四十五部,梦见他只在备战帐中,便兵不刃血变灭了劲敌的九万骑兵。
她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睡,最后梦见云篆拿着一柄剑,与王上对峙。
最终调转剑柄,刺穿了自己的胸口。
鲜血淋漓,凤洵被吓醒了。
“公主醒了?”阿昭拿着一块湿帕为她擦掉脸上的汗,“被梦魇住了?”
凤洵不答,苍白着脸色,病恹恹的,并不太好看。
“国师在什么地方?”她问。
阿昭回道:“在观星。”
“我去找他,”凤洵推开阿昭的手,随便将长发挽在耳后,“现在就去。”
阿昭吓了一跳:“可是您要梳发换衣。”
“不了,以前也没有这么多规矩,”凤洵随手将长发绑起,而后披了一件素色的外衫,对婢女说,“不必跟着我,晚饭也不要准备了。”
她难得任性一次,屏退所有侍卫,从惊梧一路到了占星所。
秋日天凉,可凤洵仍然跑了一头的汗,待她猛地推开门时,只见那个立于九万星位天罗宙盘之下的云篆正垂眸沉思,微弱地光投下来,在他眉骨鼻梁上镀了一层极致温柔的暖金。
凤洵发出的声音很大,云篆循声而来,见是她,目光仍旧凝沉。
所有人都说乌兰公主蕙质兰心,娇弱贵柔,但只有云篆知道她的阴晴不定,好时笑眯眯的怎样也不恼,而坏时却是个随心所欲到极致,冷心冷肺的疯子。
他随王上征伐草原部族多年,见惯了杀戮铁腕,可凤洵,却仍旧是这海海河山星宙中,让人极难琢磨透的变数。
看着云篆这幅清淡仙缈如天上人的模样,凤洵慢慢露出笑,然后她走进星盘之下,猛地伸出手揪着对方的衣襟,亲吻了上去。
云篆并没推开她,唇齿厮磨啃咬,慢慢滋生出暧昧的喘息。
凤洵心满意足,而后轻轻咬了一口云篆的下唇,问他。
“杀我父王那件事,大人想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