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绣双自认活了六十多载没做过什么亏心的事,收留丈夫的私生女却不告知他是一件,纵容孙女单方面毁弃婚约又是一件。
陈绣双她爹是商人,她又嫁了个商人。丈夫娶她时曾向她爹保证绝不纳妾,她爹就勉强信了一个穷小子能白手起家且家里只有一个女人。专情无二是不能奢望的,她爹对她说。我虽最烦女子使不光彩的手段害人,不过你那些姨娘们的本事你也可借鉴一二,她爹又说。
她婚后与丈夫陆维先是住在娘家购置的宅院里,生了大儿子陆素柏。后来陆维跟着别人做生意离家,东奔西跑了两年不见人,回来接她母子,告别了岳丈,搬到了兆城。临行前,陈绣双她爹又给了一笔不菲的钱财,那本就是她的嫁妆,但她父亲压在自己这儿,那日终于给出去了。她原本不知晓,且大箱子装的她也拿不了手里,她就两手握着她爹的手眼泪汪汪。
到了兆城,她拿出嫁妆支持丈夫,打通关系,买铺买地。大抵是天生的商业头脑,让她离开娘家后愈发如鱼得水。那民间百姓或者商铺伙计皆传她比寻常商人更冷血重利,见到她来寻寻查查时又堆出谄媚的笑容。
约是三十二年前,天儿也心情不好的灰蒙蒙的下午,一对南阳的夫妻带着八岁女童找上门来。丈夫姓张,叫什么记不清了。妻子的名还记得清楚,叫桃夭,是个被有钱的老爷赎身从良的青楼女子。
这个有钱的老爷是谁?正是陈绣双那常年外出的丈夫陆维。春宵一度,美人痴缠,陆维颇为大方地一掷千金,还寻好了安身的院落,若他做生意途径南阳,就钻入这院落中温存一宿。
不过也就温存了一宿,陆维八年间再也没去过。
桃夭两年前才成婚,可是女儿已经八岁了,张姓男子也不嫌弃,看到有些小钱,还有屋子丫鬟的女人就贴了上去。不久经不起骄奢的银子用光了,揭锅都难,便动了千里寻人的念头。
陈绣双说,有什么信物吗?桃夭拿出了玉佩和书信。桃夭说,女儿生得很像陆爷。那男子说,我们要见陆爷。
可惜连陈绣双都一年未见他了,丈夫就是一封封信件拼起来的人形,连宣纸上的字都比他生动。
她给他们找了自家的客栈暂住,又派人盯住他们,风吹草动都要知晓。
也没过一月,她抱着才会走路的二儿子陆素文,手里的拨浪鼓摇得起劲时,张姓男子过来求她请医治病,桃夭高烧不退满嘴胡话。她大方地给了好几锭金子,金灿灿的,用力一咬,还有牙印。别说看病了,连房子女人都能看见了。那男子就拿着钱跑了,不过三日桃夭就病死在客栈里。
陈绣双问长得确有几分肖似丈夫的小姑娘,你晓得你爹娘为何带你来这儿吗?
小姑娘说,家里被人砸了,姐姐婆婆们都害怕得逃了,爹娘也怕被人打,就带我来这,他们说有贵人会照顾我们的。陈绣双说,我就是那贵人,可我无法照顾你爹娘,我只能照顾你,你从今往后便跟着我吧,再也不会被人打了。小姑娘说,那我从今往后,可以住在这个漂亮的宅子里吗?陈绣双说,当然可以,从此以后你就叫阿桃,看到没有,站在那里的姑姑,你以后就跟着她学规矩,等学好了规矩,你就来我身边,我替你爹娘照顾你。
陈绣双那一刻才知晓,无论再如何雷厉风行,她这个商人,前提是一个女人。
陆维回家后看到阿桃,笑着问,新收的丫鬟?
陈绣双说,是啊,阿桃聪明机灵,也懂规矩,你瞧,她小小年纪,已经会服侍我梳头了。
…
说起让孙女毁弃婚约一事,虽不大道德,但细分利弊后,还是不值得后悔的。
陈绣双两个儿子,岁数差了十岁,待二儿子陆素文出生后,她疏于照看大儿子,竟不知何时,陆素柏有了断袖之癖。好在陆素文并未步大哥后尘,但他又有些不同。许是取名的问题,素文素文,商人家的男孩竟厌弃钱财,衣着朴素,整日埋头读书,渴望有朝一日考取功名,做国家栋梁之材。
陆维刺他说,该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考取不了平白叫别人笑话。
十二岁的陆素文反驳说,爹本也做不了富商。
陆维让他跪了一夜,再也不管他了。
陈绣双不怕陆素文从文厌商,只怕自己没有孙辈。陆素文到了成婚的年纪,她很快安排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叫李僖。
事实证明,文人不仅厌弃钱财,同时也会厌弃与钱有关的一切,例如富丽堂皇的屋子,例如……万贯家财的妻子。
住在兆城的陆素文一心向北,那是哪儿?京城,朝堂之地,才子之所,科考的终点,抱负的起点。
李僖产女后,远在京城的丈夫送来的家书,只寥寥几笔提及自己与女儿,他没有归来探亲的意思,自己送去的书信也大半石沉大海。风言风语说,男人总是花心的,一旦离家了,心也跟着离了。
李僖问婆婆陈绣双,是这样吗?
陈绣双说,不全是。她也不知。
京城传来消息,陆素文考取了探花。全家欢腾。
李僖身子不大好了,女人生产从鬼门关走过一遭,也不一定回到了人间,可能衣摆还被拽着,头上贴着封印,上面写“不许撕扯衣物”。
那日陈绣双来看她,李僖躺床上一月了,却又能坐起来,背靠软枕,朝着她微笑。
李僖说,我好久未看到女儿了。
陈绣双说,我将她抱来。
李僖说,不用了,自她出生后,我日日夜夜看她,把她爹的那份一起看了,谁有我看得多?
她双眼将卧房又看了一遍,然后穿过屋门,隔着万重,又能看见陆府大门,兆城的护城河,还能看见殿前接旨谢恩的丈夫。那空洞无神的眼珠每转动一下,就淌出泪。她看见自己躲在帘子后偷瞧上门提亲的婆家,又看见火红嫁衣、喜被,怀孕后隆起的肚子,那几十封只敢在白日写才不会孤独的信……
小蝶迎,爹爹很快就要回来了,你想知道爹爹长什么样吗?
李僖去世后,陆素文才将将回来。他看着女儿,想要带她去京城赴任。
陈绣双抱在怀里逗弄,脸上慈爱的笑从未褪下去。
陆蝶迎留在兆城,在祖母身边长大。陆素文回京后很快娶了一官家女子秦氏,没多久又有了个女儿。
丈夫和大儿子常年在外做生意,愈发富裕;二儿子满腔壮志,却仕途不顺。
坐落于城南的陆府,好几年时间仿佛只有区区几人,会说话、会走路、会喘气。
十年前一次陆维回家,带回了一个小男孩,叫周嘉韫。清秀寡言,识文断字且早慧,还能赋诗二三首。那是陆维少年时挚友的孙子,家人已全部离世,独留他一人。陆维说,他们有过约定,要结亲。
陈绣双说,我以为只妇人爱结娃娃亲。
陆维说,现在就口头约定,等蝶迎长大了,再正式定个婚约。他又说,嘉韫入赘,蝶迎就可以在府里陪你了。
等周嘉韫来了以后,陈绣双才晓得陆维年少是怎样的。周嘉韫的祖父是个教书先生,因生活清贫,为人迂腐,三十多才娶到妻子。以诗书传家,以克谨育人。
原来,他们不止有结亲这一个约定,还有其他,只一人坚持了下来。不曾想那重利轻别离的陆维,也有提笔书天下的梦。
到最后,他们一人素衣寡食,一人却富甲一方。
真真是……
可笑至极。
周嘉韫不爱和活泼的蝶迎玩在一处,他喜爱在学堂里摇头晃脑。
陈绣双偶尔无聊了,就去看看周嘉韫努力的样子欣慰一番,又去瞧瞧胡闹的蝶迎嬉笑一番。
一日陈绣双觉得自家后院吵闹的声音较以往更大了。她带着阿桃过去看,就见到了一个精瘦精瘦的似猴儿般的高个儿男孩。
那是十二岁的沈今衡,偷跑出了安远侯府,想看看奢侈的城南商贾人家,便踩着小厮的背翻墙进了陆府。往后,这身份高贵的世子,便常常来陆府“做客”。
小小的陆蝶迎伏在陈绣双膝上问,祖母,我一定要嫁给周哥哥吗?
陈绣双说,你若是不想嫁就不用嫁,没人能强迫我们小蝴蝶嫁给任何人。
几年时间弹指而过,那原本陈绣双看来黑黢黢不大好看的沈今衡,养白了,长高了,宽肩窄腰,神采英拔,勾唇一笑能迷倒半个兆城的姑娘。而那周嘉韫,温文儒雅,冷静谦和,也丝毫无文人穷酸气,许是陆府氛围使然,陈绣双的态度使然,他较来时更显从容自信。
陈绣双拉着陆蝶迎问,你喜欢哪个?
陆蝶迎说,我不是与嘉韫哥哥有婚约吗?
陈绣双说,确实,世子我们不可肖想。
但若是世子肖想陆蝶迎,那便万事皆可。
陆蝶迎这个贪心的丫头,享受两名男子的爱慕,左右迟疑不定终于有了倾斜。
周嘉韫进京赶考,陆蝶迎嫁给了沈今衡,从商人女子,变成了安远世子妃。
阿桃捧着一盒子说:“世子派的马车已经候着了,您让我带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陈绣双理了理袖子起身,边走边说:“今衡这孩子,蝶迎病了半月的时间了,昨日才通知我。”
———————————————————
好惨的周嘉韫
好惨的古代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