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钟的光景,租借的繁华还未正式开场,阴森森的天际下着蒙蒙细雨,汗毛似的顺着微风飘。这种小雨容易让人恼火,首先不够热烈,再是缠缠绵绵地总是不停,平白的坏人心情。
一辆人力车停在戏院门口,戏院的大门处于半开的状态,并无人看守。车上下来着靛青长袍的男人,男人个子不高,身段十分清瘦,圆帽下是一张面无白须的脸。
许国华给了钱,面色阴柔带着寒意,跟头顶的天气一般,很有点阴沉。
现在开没到开场时间,大堂里只有两个丫头,一个在摆弄桌椅,一个在扫地。见他进来,前后问声好。许国华没理她们,径自去了后台。后台倒是人满为患,沿着墙角摆着长条的桌子,桌子上架着长排的镜子,而镜子被分成格子般的方块,方块边沿点缀着一圈白色的圆灯泡。
班主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对他裂开菊花笑脸:“许老板,今天来得挺早啊。”
许国华暗自嗤了一声,面上装着笑意:“哪里敢称什么老板,我这段位还不够格呢。”
说着他抬了手,尾指微微的翘起来,在班主手背上轻拍一下。
班主满意得点头,又是恭维两句,作出秘密的姿态,拢住手背凑到他的耳边:“可别说我没关照你,今天晚上有大客到,你在这里也有几个年头了,能不能熬出头,就看你今晚....”
他朝许国华使了个眼色,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许国华换了衣服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拧开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他看着镜子里面的脸,柔腕提笔,笔笔精确细致,这张令他厌恶的脸逐渐的散发生机,逐渐倾入了魂魄。
戏院开场时,前台零零星星的坐不满。等他上台时,倒是坐满了泰半,人群里闹哄哄的拍巴掌,掐着嗓子喊嫦娥嫦娥。最前面坐着几桌富贵小姐和太太们,衣着美丽时新,一看便是来打发时间的,喝着茶水埋头聊天。
许国华挥舞着水袖开了嗓子,谁也不看,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待他即将要飞月入天时,场面忽然混乱起来。这种混乱来也快去也快,重头长靴咚咚咚地踏在木板上,秒速把惊讶的呼喊给镇压下去。二十位荷枪实弹的警卫员护送主子进来,班主把腰弓成了虾米,生怕多坤一寸就是怠慢贵客,他也很紧张,喘出的白气里带着颤抖:“季...季先生,请走这边,楼上的包厢已经备好了。”
男人带着藏青色的军帽,帽檐下一片鸦黑,鸦黑里射出来的目光带着漫不经心的冷冽,班主略一抬头,就吓得脊梁发寒——这种人,是杀人不眨眼的。
人命在他的眼里,是毫不值钱的。
季仕康接下披风,露出一身考究的薄呢子戎装,线条处处笔直。身后的副官接过披风,抬腿给了班主一脚:“废话什么,长官爱坐哪里坐哪里!”
还好班主即使扶住了栏杆,否则出丑出大了,他一连答了七八个是,年轻骇人的长官已经越过他,去了戏台最前面。
季仕康的脸就在许国华的眼下,这样一张冲击性十足的脸让他差点变调。他的声音顿时如磁带卡住,在满场诡异的安静下,季仕康抬起双手,修长的指节上套着白手套,白手套乍一合拢,发出闷的啪声,随即又是两下,后头的人全部跟着鼓起掌来。许国华就是在这片令人惊骇的掌声中,重新接上了喉腔。
眠风低着头在后台扫地,脑袋后面梳着大麻花辫,身上穿着半旧不新的坎肩,里面套着短短的花袄子,属于谁都不会注意的范畴。刚才在外间跟许国华打招呼时,他都没注意到。前台闹了又静,静了又闹,大家的注意力都跑到前头去了,眠风便丢了扫帚,端了块低矮的板凳藏到柱子后头,撩开厚重的帘幕往外探。
她看到了季仕康,嘴里当即生了丰沛无比的口水。
男人整个就像一块冷硬的冰雕,枪击不穿,刀砍不碎。
眠风很想上嘴咬一咬,看他的肉是不是真的硬,会不会硬的硌牙。
其实第一次预备暗杀时,处处都准备好了,然而眠风在酒店对面埋伏时,通过狙击枪的十字看准他的脸时,硬是下不了手。
酒店内繁花似锦觥筹交错,他也是穿着这身军装,不过胸口的口袋里别着一只鲜红似血的玫瑰花。她的目标就是打碎胸口别花之人的脑袋,子弹应该从他的太阳穴冲进去,人群应该会张皇惊叫,然后墙上会留下红色粘稠的液体。
季仕康应该在一个月之前,就死在玫瑰酒店的大堂里。
然而他现在正用他的闲情逸致坐在戏台下正中央,白手套上端一杯热茶。
眠风捧住自己的脸,内心孩童式哎呀长叹一声。
某些时候,她会对自己乐不此彼地妆模作样。
当时她在想什么呢,无非是想一颗子弹把他解决了,未免太暴残天物。
眠风打了个哈欠,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从帘幕后退开,复又捡气扫帚状似无意的到处乱晃。前门后门全都有守卫,十几人的队列把大堂包成了铁桶。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若要完成任务,她还需要再等。
戏院散场的时候,班主诚惶诚恐地邀季长官下次再来,顺便推销了自家名旦许老板,说若是长官有闲情,许老板必定会应邀而去。
季仕康少话,目光朝帘幕瞥了一眼,仍旧是漫不经心的,点了个头。
班主还未反应过来,赵副官竖起眉毛低喝:“磨蹭什么,去请人过来陪长官喝杯茶!”
班主匆忙转身,一位穿碎花袄的丫头为了躲避,不期然在季长官侧面撞了一下。赵副官直接从后提了她的领子,左右开弓着铲了两耳光:“眼睛是怎么长的?”
丫头的头发凌乱地散开,发出呜呜胆怯的哭声。
副官还要再训,许国华已经翩然而至,于是他一把甩开她,叫她快滚。
眠风屁滚尿流的爬开,远远的爬到临近门口的桌子底下,对着这行人龇牙咧嘴。人群攒动中,季仕康忽然回了头,明这个角度他看不见,眠风还是忍不住惊了一下,扭着屁股转身,窜天猴似的爬去出,半分钟不到,已经混进人群里跑了。
奔至隔壁的巷子,眠风把口袋里的烟盒拿出来看,铂金烟盒在路灯下散发着矜贵的光泽,摁开暗扣,里头整齐地摆着十只古巴雪茄。
放到鼻子下面闻片刻,眠风道一声好香。
她揣着季仕康的烟盒叫了黄包车,半个小时后到了一幢红砖外墙的公寓楼下。
马路边立着几根黑黢黢的灯柱,晕黄的光照出碎碎的雨水,雨水复又飘下来落到她的头发上,衬着肿起来的脸,别提多可怜。
毛毛雨转成淅淅沥沥的小雨之际,一辆绿招牌的出租车停到楼道口,车内下来一位斯文青年,鼻梁上架着圆框的近视眼镜。他从口袋里掏了纸钱递给司机,撑开黑伞下来。
因着路上行人稀少,他一眼看见徘徊在灯柱下的小可怜。
廖华平踩着水坑快两步过来,把伞往眠风头上倾斜,语气里满满的无奈:“你怎么又来了?”
眠风不需多说话,只把肿起的脸蛋送到光线下,廖华平自动消除疑问,镜片后满是担心:“又被你爹打了?”
头发湿淋淋的贴在额头,她跟丧家之犬并无区别,廖华平迫于良心,只得把她往楼上带。楼道狭窄,地上铺着红棕色的木地板,身后之后毫无声息。廖华平回了几次头,确认人是不是还在。每次他一回头,那姑娘耷拉着脑袋,驼着双肩,好似被遗弃虐待的小孩子。
他掏了钥匙开门,已经心软地不得了:“快进来吧,我去倒杯热水给你。”
这房子只有一间卧室,和半间厨房,厨房对面就是厕所。
眠风自动在床边的小沙发里坐下来,把两只手规矩的放在膝盖上,廖华平送来热水时,只见她抬了头,露出湿漉漉的眼眸,嘴唇动了两下,小声道:“廖哥哥,谢谢你。”
廖华平留她到深夜,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之前只不过是看她在路边晃得可怜,给了她一块钱,就被她黏上了。
不过也谈不上后悔,这个叫小翠的姑娘,并不讨人嫌,且十分乖巧懂事。
在廖华平无言的帮助下,眠风洗了热水脸,梳好了头发,还吃了他的晚饭。最后为了报答他,小翠也就是眠风,主动给他倒洗脚水,扬言要给他洗脚。廖华平哪里肯,争执间不小心握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腕细细的,还很温暖,皮肤是光洁柔滑的。廖华平鬼使神差地没松手,竟能从眠风鼻青脸肿的风范中窥探出几分美丽。
“我....”
他的喉头有些发紧,夜深人静中男女同处一室,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眠风就着他的手劲跌入他的怀里,灯光下的双瞳散发着空蒙的琥珀色。
廖华平扪心自问,小翠这样的幼小可怜,他怎么能怎么可以轻薄她,可是在一句轻呢的廖哥哥下,他弯下了腰,把嘴唇贴了上去。
廖华平的双手换了位置,把她紧紧的搂在怀里。
眠风闭上眼睛,承了他的湿吻。
多美好啊,她叹了又叹。
如果能一直这样罗曼蒂克下去就好了。
一吻结束,廖华平的胸口激烈的撞击,而眠风则惊慌失措的跳开逃跑了。
她的惊慌失措在出门后,在进入阴暗的巷子口时,在光明来临之前,已经变成了凉薄和冷感。
与黑暗为伍,才能让她真正的轻松。
但是对于廖华平的感情也并非虚假,因为回到顾宅时,她又想起了他的好处,脸上笑意盈盈的带着陶醉。
顾城跷腿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把她的表情收进眼底,波澜不兴。
眠风梦游似的坐到他的身边,端了他的茶杯灌水。
顾城翻了一页报纸,眼睛仍旧顶着白纸黑字,却是淡淡的说:“我奉劝你,还是少出去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