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里逢君别--第十章 往事

(上)

年少时,瑶娘只是一个乳名,她真正的名字叫宋引章。

宋家的女儿在金陵是出了名的美人,因为她们有个貌如潘安的爹爹。

宋程山风流又爱攀附权贵,家中日夜热闹,而这一年,陆演千里迢迢从晋州奔赴金陵,为应付来年二月份的会试,投奔母亲这一族的宋家。

来时正是开春时节,桃杏弥漫的金陵,宋家的姑娘们躲在屏风后偷偷看盛名已久的陆演。

当时年少的陆演正在回答宋程山的话,忽然屏风轰然一倒,跌出来一个娇俏俏的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样子,脸红扑扑的,显得眼睛特别乌黑发亮。

身后一群姐妹们红着脸,时不时偷看他,结果脸更红了。

宋程山呵斥,“胡闹!”赶她们走。

小姑娘被姐姐妹妹们夹着离开,人影错乱,她一边走,一边踮起脚尖回首偷看他,她的姐妹们也回头偷偷看。

宋程山凤眼一瞪。

少女们似一群嗡嗡蜜蜂立即飞走了。

她也笑盈盈跟着走了。

这便是二人的初次见面。宋家小姑娘,宋引章。

她有弯弯的眉毛,黑黑的的眼眸,笑起来眼里有光,亮亮的,里头好像有一把小金钩。

宋程山风流宋家女儿格外多,十几个,唯独宋引章最好看,但十一二岁的年纪,脸蛋还没长开,没有人当回事。

姐姐们正待字闺中,瞧着家中住进来一名翩翩如玉的美少年,家世显赫,神童盛名,自然是怎么看越喜欢。

金陵城风气开放,但毕竟男女有别,而且陆演此人眉眼生得极好,行事却像老学究内敛古板,姐姐们更不敢造次,就将手帕绣花,或者糕点吃食这样的小玩意儿交给还是孩子一个的宋引章,反正她就一小孩,无妨。

她们却不知道陆演食量浅,又不怎么碰甜食,于是大半都落入书童和宋引章肚中。

陆演读书困倦了,侧过脸,时常瞧见两张沾着糕屑的面孔,小姑娘还喊他,“陆表哥”。

来年陆演考中探花,他在宋家姐妹们中又多了一个昵称,探花郎。私下宴会,宋引章躲在后面小声喊,“探花郎。”

第三声他终于回过头,阴影处宋家小姑娘的眼睛亮亮的,朝他招招手,“探花郎,你过来。”

四下人多眼杂,陆演又被众星拱月,他寻了个理由离开,知道她在后面跟着,绕到假山后慢慢停下,宋引章还是娇小的个子,他俯身听她小声说,“五姐姐在后花园等你。”

陆演侧过脸,看着她,似笑非笑,“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宋引章问。

灯火忽然袭来,不远处走来两三个宾客,宋引章怕人瞧见,慌张的将新晋的探花郎推进黑黢黢的洞口,夜风拂过他的面颊,有一瞬间,他嗅到少女颈窝处淡淡的胭脂香。

不久后,他搬出宋家,在金陵盘了一处雅致的园林住处,宋家女儿们不方便过来,渐渐没了来往。

宋程山早知他非池中物,意欲将其中一位女儿嫁给他,母亲也从晋州捎来信,若他有看中的,可。

很快陆宋两家订下亲事,他和宋程山的第五个女儿。

订下亲事后,对男女的规矩越发严苛,陆演私下里很少再去宋家,倒是有几回从翰林院回家的街道上,碰见过宋引章。

彼时她已出挑得明艳伶俐,扮作少年郎在市井溜达,不像从前围绕在姐姐们身边,她身边跟着一个高大英俊的少年,二人熟稔亲密,她唇角有糕屑,少年用指腹为她轻轻擦去,揉在自己唇中。

行人露出诡异的目光,她浑然不觉,忽然从人群中看到他,笑盈盈跑过来,像穿堂风一样人就在陆演面前,“五姐夫。”

她把少年拉近,介绍说,“他叫阿衍。”

两张面孔几乎挨在一起,美人少年,眉目如画,那一刻鲜活的似烙着他的心。

后来才打探清楚,那少年的确是伺候她的奴仆,掖幽庭出身,命苦,她进宫见宋家一位姐姐时,见他被年长的宫人罚跪,出于不忍,搭救了一把。

一面之缘而已,这没什么好说的,巧就巧在不久后的元宵节上,宫中长廊檐角挂满灯笼,有一盏没挂紧,正要砸中她额头上,恐要破相,这少年不知从何处忽然跳出来,将她压在怀里,宫灯角重重砸中他后背,刮开一道狭长的血口子。

这份恩情将二人系在一起,她见他命苦,有心援助,但掖幽庭的孩子罪奴出身,很少能得到赦免,除非皇帝金口亲开,正巧当时她的姐姐恩宠正盛,就将这少年轻而易举捞出火坑,置在胭脂香气的宋家。

他生得高大健朗,一身好拳脚,所以能顺理成章伴得她左右,护她安危,关系怎么可能不亲昵。

这少年是宫里出身,旁人以为他经了宫刑,殊不知他是那年的漏网之鱼,对于主仆二人的亲近并没有过多的注意。

市井间的偶遇,令陆演窥见二人丝丝缕缕的情愫,他出身世家,家族中素来讲究门当户对,父母亲如此,自己亦如此,宋家两个少年却如此明目张胆,他心中忽然泄出一股怒气,无法抑制。

陆演清楚,要想抑制这份天壤之别的情愫,只能用严苛的教条加以管束,不知为何陆演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毕竟从前拿她当妹妹看待,不忍见她落入火坑。

宋家宴上,陆演本想私下提醒她,宴上她却寻借口离去,旁人无从注意,他以袖拂杯,匆匆往后院换衣。

隐秘无人处,他撞见青年美人互相喂着从宴上偷藏的糕点,你一口我一口,唾沫交缠,二人抵额依偎,窃窃的絮语着,浑然不觉身后有人。

陆演心中压抑许久的怒气涨到极致,却又出奇的冷静。

他平静换下衣,回宴上,不久后见她归来,身畔已无那眉目出众的青年,只是若细看,便会发现她唇上的胭脂有些模糊,似被人抹乱。

不久后宋引章生了场大病,许久未曾出现在众人面前,再出现时更出落得明艳动人,说是金陵最娇艳的牡丹也不为过,但她身侧再无那英俊少年的陪伴。

说是在府里偷窃主子东西,被轰出去冻死了。

再后来,宋家五小姐恶疾病逝,宋程山不愿白白丢掉一个金龟婿,邀他赴宴,席间女郎众多,云鬓花容,皆是宋家女儿,宋程山欲让他从中挑一个中意的,陆演随口问了一句,“小九在哪里?”

宋程山目光微妙,立即派人去请宋引章,却三番五次被挡回来,他面上挂不住,起身亲自去请,宋引章忽然来了。

她穿着白襦白裙一身清淡,容光艳绝,她披头散发而来,宋程山怒斥荒唐,“我还好好站在你面前,你披白衣挽素花,可是要咒为父死!”

她目中含泪,“南疆将士赢得这场胜仗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却马革裹尸无人替他们收尸,至死都不瞑目,我为何不能替他们的父母穿丧服?为何不能替他们的妻儿凭吊?父亲,你在朝廷为官,更应该尊敬他们是朝廷栋梁。”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是还想他——”顾忌外人在场,宋程山生生压住话,陆演却明白了。

那低贱的奴才奔赴沙场挣前程,了无音讯,她以为他战死,所以戴素花穿白裙祭奠他。

这样的装扮,分明已经将那低贱的奴才视作夫君。

宋程山脸上仍带着怒气,忽然门外响起马蹄踏来之声。

一个银色盔甲的英俊青年骑马闯入内院,竟视规矩如无物,众人惊慌尖叫,提裙逃窜,陆演想拉走宋引章,却见她双目含泪,满是愕然惊喜,于是他慢慢立住,又往后退几步,立在众人身后。

他微微眯起眼,见那青年纵马飞入厅内,目光如炬,扫视一圈后直接朝向宋引章。

宋引章不躲反而奔上前,青年俯身伸手,将她捞到胸前,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眨眼之间,二人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宋程山气急败坏,“赶紧去拦,拦啊!”

陆演站在他身后。

拦得住吗?

关键是,早就拦不住了。

(下)

一年前,忽然有人告密宋家主仆通奸。

宋程山欲打死这大胆妄为的奴才,宋引章拼死相拦,最后只将他打得遍体鳞伤,垃圾似的扔出宋府,这奴才还留一口气,养好伤参军打仗去了,这一年间了无音讯,生死未卜。

宋引章被她父亲拘在闺房,待价而沽。

今年开春战事结束,班师回朝那日,宋引章悄悄溜出府,终无所获,以为他战死沙场,没能活着回到金陵,这才生了一场大病。

谁料峰回路转,这奴才不但没死,还成了青王手下一员得力武将,本该随大军回城,那日有事耽搁,晚了一日,第二天凌晨才赶回来。

尚未来得及去向青王禀报,他急匆匆来了宋家,土匪似的劫走宋家最漂亮的小女儿。

那年开春没多久,风流靡颓的金陵城忽然杀出一个异常英俊的青年。

他参加武举并一举夺魁,又得到青王的青睐,入主兵马司,气势大盛,一时迷倒金陵城的女子,却有人说他已和一女子同住多日,举止亲昵如夫妻。

果然没多久,金陵城的百姓见着他骑着高头大马,轿夫抬着沉甸甸的聘礼踏了宋家的大门,求娶宋家九小姐,宋引章。

二人成亲前去了一趟寒山寺,寺庙后院有一棵相思树,她把二人的名字写在红绸上,他亲自挂在树上,二人仰头相靠,看着红绸在风中飘扬。

她笑眯眯说,“以后我就将我家小引章托付给你,不许凶她,不许对她不好,什么事都要听她的,她指东,你不准向西,若是——”她指尖朝他下巴,正欲说什么,被梁衍忽然握住含在唇中,“你是我的命,我什么都听你的。”

却不知在他们走后,陆演从后门走出来,让王秋庭取下他们的红绸,就见上面写着,宋引章,梁衍,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陆演微哂,将红绸踩在脚下,拂袖离去。

他们成亲那日,梁衍席上敬酒,敬完青王后他已有些醉意,眼角泛红,却仍对陆演恭恭敬敬道,“引章总是敬你这位表哥,从今以后,你便是我梁衍的大哥,有难同当,情谊永结。”

青王替他做媒,陆演出面平息宋程山的怒火,这些恩情梁衍没齿难忘。

二人婚后琴瑟和鸣,恩爱甜蜜,梁衍携爱妻拜访陆宅,男人在桌案上议事,她在一旁煮酒添茶,端茶上来时,她喊了声,“阿衍。”

他与梁衍同时伸出手。

阿衍。

阿演,阿演。他总分不清楚。

宋引章说,“表哥是长辈,你不许抢。”

梁衍揉揉鼻尖没说话,却在他低眉饮茶时,将她拽到身侧来,点着她鼻尖儿,扬眉佯怒,“刚才你喊谁阿衍?”

“谁叫你跟表哥名字那么像。”她小声嘀咕,新婚后的她面如桃花,眉梢含春。比少女时更美,更有风情。

自那以后,陆演很少见她当面唤过“阿衍”,以免招来误会,倒是有一两次,听她叫梁衍“兄长”。

宋引章自小母亲早逝,父亲重利轻义,心中缺爱,渴望有一个兄长遮风挡雨,护住她的安危,那时梁衍不顾自身安危,用后背挡住沉甸甸的宫灯,想必她心中已滋生情愫。

梁衍在朝堂上羽翼渐丰,眉目间的锋芒越发锐利,他出身卑贱,没读过几年书,行事难免鲁莽粗野,他手下又都是武将,劝不住人,总要去请宋引章过来。

她一来,他的目光都变得温柔起来,她说的话都有道理,他都依顺。

陆演与他私下见面漫谈时事,二人意见相左,他含笑转过脸,看向烹茶的宋引章,“请娘子来评评理。”

宋引章说,“那你们可不许笑话我说不好。”

她从小爱读书,读野史,读民间传奇,不同于一般女人,从不轻贱自身,不傲慢狂谈,她说话的时候,梁衍目光专注看她,她也望他。四目相对,只让旁人觉得自己是局外人,掺合不进这二人的世界。

渐渐的便有人说,兵马司的统帅惧内。

传到梁衍耳中,他眉梢带笑,脸还有点红。

除了那次。

那次也是陆演唯一一次失态。

踏青时宋引章被一个侯家子弟调戏,竟直接掳回府,陆演最先知道消息,立即备马赶往侯府,王秋庭跪在他面前拼死拦住他:“大人您去,算什么身份?”

陆演说,“我是她的表哥。”

王秋庭深深看着他,“您不该如此鲁莽。”

“我有资格。我是她的兄长,我有资格!”陆演一连三句,声音喑哑。他忽然为自己心中冒出来的念头所惊,背过身去,立在原地片刻,嘴唇苍白,哑声道,“去通知他吧,拖久了不好。”

梁衍正在青王府商量战事,听闻消息夜闯侯府,抱出瑟瑟发抖的宋引章,却被对方堵住挑衅。梁衍额角青筋蹦出,缓缓扶住腰间的佩剑,宋引章按住他的手臂,埋在他怀里轻轻说道,“不要,阿衍。”

梁衍却捂住她的耳朵,“你背过身,不要看。”

宋引章知道这回劝不住他,默默背过身,将耳朵捂起来,但能依稀听到身后的尖叫厮杀。

梁衍在战场上拼过命,在死人堆里爬过,那年为了保护她,以身挡灯,都能把命豁出去,这回他将对方打得血肉模糊,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肉,只给他留了一口气。

回家路上,宋引章颤声道,“阿衍,我没有……”

“我知道。”梁衍露出安慰而心疼的眼神。

打人闯祸了,对方还是王公子弟,青王虽有心替他求情,但也恼他鲁莽,有心让他吃点苦头。

那段时日梁衍在兵马司出境艰难,总有人挑衅,排挤他,友人也渐渐疏远,也只有陆演不在乎,依旧与他往来。

梁衍千恩万谢他那夜派人来传信,陆演则道,“我该做的,不必言谢。”又道,“眼下金陵风波未平,边陲又传来战事,你可是要随青王远赴平定?”

梁衍颔首,侧过脸看向妻子,“我想带她走。”


妻子眼里满含依赖的看他。

谁知临行前宋引章忽然有孕,路途遥远不便养胎,梁衍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出发前的一天,他搂住她还是纤细的腰肢,摩挲着恋恋不舍,低声道,“我实在,实在舍不得你。”

宋引章捧起他的脸,“又不是不回来了,怎么还要掉起眼泪来,被表哥看见了,羞不羞。”

梁衍还是放心不下,离开时托视作长兄长辈的陆演照顾妻儿。

本以来战事结束,他就能回家团聚,陪妻子养胎休息一段时日,没想到这一去却是永别。

青王平定战事后举兵造反,时间拉锯了好几个月,最后青王大军围住皇城,陆演大开城门。金陵刚破,梁衍一路快马加鞭回家,却看见门前挂着两个白灯笼,在风里凄惨飘荡。

那一瞬间他整颗心被揪起来,毫无预兆坠下了马,连滚带爬的进了自家的门。

迎接他的不是大腹便便的妻子,而是一副冰冷到寒人心的棺材。

棺材里无尸骨,陆演面容憔悴,垂眸道,“我赶到时已经晚了,桓帝恼羞成怒,已将她的尸体华为灰烬,扔进护城河。我派人彻夜搜查,没有找到。”他脸上满是愧疚。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梁衍有从龙之功,仕途越发风光,算命先生说他命硬福薄,他便改了名,从此就叫梁世屹。

果真改名后不久,他被封王独享尊荣,年少时候的梁衍,再没有人记得。

世人只知道,朝中有一位摄政王,他性格暴怒,残忍,每年一月初七这日,他在府中鞭笞人至死,又严苛到不许金陵有一丝一毫的欢笑。每年的这日,皇城的天空总是布满阴霾。

当年梁衍将孕中的妻子托付给陆演,这厮却狼子野心,为哄着桓帝,将妻子送入宫中,以至于坠楼而亡。

她死的那样凄惨,到死了还得不到一副棺材,孤零零飘荡在金陵的护城河上,他找不到她,翻遍整座金陵,寻遍整条护城河,他找不到她的尸骨。

他心死如灰,失去了半条性命,留在人世间唯一的信念,便是对陆演的恨。

他活在世上一日,就要陆演活在世上一日,他要陆演这辈子活到寿终正寝,陆演对权势上心,他偏要跟他争权夺利。

陆演对谁上心,对哪个女人动心,他偏就让他尝尽孤苦滋味,让陆演这辈子被折磨,活受罪。

***题外话***

回忆分上下,视角逐渐从小陆转到摄政王。看到评论在陆演跟摄政王之间猜男主,其实两个人都是男主,不同的是陆演占去前半部分,摄政王会占去中后部分。

之所以设定结局不是np,一方面瑶娘的心意从来没有改变,正因为如此她才重生,而且摄政王一直没有放下她。这是瑶娘跟摄政王破镜重圆的爱情;另外一方面,瑶娘对摄政王有执念,陆演对她也有执念。陆演这个人很变态,死也不会放手的性格。但他在虐瑶娘的时候内心是很痛苦,因为瑶娘是身体上,但他是爱而不得心里饱受折磨。

是喜欢破镜重圆还是强取豪夺,就要看你们心中偏爱哪个男主。我两个都很喜欢,所以没到确定的剧情不敢立flag,但能拍胸口向你们保证,两位男主会有他们应该有的归宿。

另外,评论最近好多,我有时间会慢慢恢复回复。哈哈这是我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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