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看出他心不在焉，坐在他另一侧的程明用自己的茶杯轻轻在他的杯子上撞了下。
“青哥，”他小声叫他，“想什么呢？”
黎青笑笑，“没什么，可能还是没休息过来，有点困。”
“可能包间里空气也不太好吧，哥几个总抽烟。”
程明仰头喝干了茶杯里的水，抬手在他背上拍了一把。
“走，咱俩出去透透气。”
黎青随他走出包间，一路沿着走廊向前走，这家饭店的二楼处有个小平台，贴着落地窗摆了几张长沙发，外面用屏风隔着，大概是专门给客人用来谈事用的，倒是难得清静。
两人挨着坐下，程明从裤袋中掏出手机放在一边。
黎青也拿出手机，下意识看了眼屏幕，没有未读消息，他有些失望。
程明的视线从他脸上迅速滑过。
“青哥，”他叫了他一声，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咱俩认识多久了？”
黎青垂眸想了想，“十多年了。”
“对啊，咱俩认识十多年了，还是愣头小子的时候就成天混在一起，我什么样你都见过，”程明顿了顿，抬眼盯住他，“青哥，你什么样我也都见过。”
黎青看着他，没说话。
程明继续道：“青哥，你不对劲。”
“我……”
“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
程明打断他，“我跟莹莹好，不代表你就必须和她的闺蜜好，这东西讲缘分，我也不想因为女朋友就跟好哥们生分了。”
黎青叹了口气，“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揉了揉额角，屏风后有服务员匆匆走过，像是在提醒他周遭世界的真实性，他缓缓开了口，程明静静坐在他身侧听着，一语不发。
半个月前，黎青被公司委派到距离本市不远的H市出差。
说是出差，其实就是送几份资料、听几个讲座，跟公费旅游没什么区别。
部门领导很会做人，这种闲差事最适合拿来做顺水人情，下班前他喊几个部员象征性开了个小会走了走过场，机会就自然而然的落在了身为董事准女婿的黎青头上。
说来也巧，黎青大学就是在H市读的，几个毕业后留在本地的大学室友听说他要来，嚷着要一起聚聚，黎青欣然答应。
下午在客户公司听完了教人昏昏欲睡的讲座，黎青先回下榻的酒店洗了个澡换了身便服，便打了车直奔哥几个约好的酒吧而去。
夜色正浓，商业街霓虹闪烁，很多他大学时代还未建成的高楼大厦，此时已经伫立多年，相比这些陌生的建筑，他自己倒像是个初来乍到的生人。
一路感慨，下了车之后黎青才想起自己并未吃晚餐。
已经是晚上八点半，几个室友估计都吃过饭才来，一会估计少不了喝酒，他空着肚子未免吃亏，想着距离约定时间还早，黎青决定就近买点小吃先垫垫肚子。
记忆里相隔两条街的地方就有个夜市街，黎青摸索着转过两个街角，果然远远地便望见热闹的人群和一直绵延到很远的灯光。
闻到小吃香气的下一秒，他的肚子也跟着叽里咕噜起来。
黎青要了一碗关东煮，一路慢慢吃着，回到酒吧门口的时候，刚好吃剩最后一串虾饺。
他不紧不慢喝了口汤，鲜香的汤汁带着一阵熨帖的热度一路滑进腹中，晚风徐徐，他舒服的叹了口气。
一辆公交车缓缓驶入站台，车门打开，四五个年轻男女跳下车来，嬉闹着朝这边走。
黎青拿着空掉的纸碗，不动声色的细细打量。
几个人明显还是学生，女孩子脸上的妆容已经花掉大半，大概平日里根本没什么机会练习，身上的衣服也活像是偷偷从姐姐衣柜里拿出来的，大小和款式都不怎么合适。
一个走在中间的男孩从口袋里掏出支香烟叼在唇边，打火机在指间转了两圈，“咔哒”一声打着了火，他眯起眼睛点烟。
真是浮夸。
黎青暗自好笑，视线却在下一秒被男孩怀里搂着的小女生吸引住。
她大概是因为个子矮的缘故，从刚才到现在整个人都几乎被身边人遮住，要不是另外两个小孩打闹着冲到了前面去，黎青根本没注意到她。
女生穿着H市统一的高中制服，肥大的袖管和裤筒，脚上是一双蓝色球鞋，头发又碎又短，风一吹过，就有几缕不那么听话的扬起在空气里。
男孩几乎是捉着她，跟另外几个人一起推推搡搡着走到酒吧门口，却没有径直进门，而是停下了脚步仰起头在看。
黎青回头望了一眼，酒吧的牌匾很打眼，几排银色灯泡组成的店名，周围还点缀着红色的亮闪闪的什么东西。
他转过头去看几个小孩，那个吸烟的男孩似乎是为首的，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搂着女孩就带头朝楼梯上走，剩下的几个奇装异服的小孩狗腿一般的快步跟在后面。
真是小孩。
又等了大概十几分钟，几个哥们终于赶到，嘻嘻哈哈的打过招呼，几个人走进酒吧大门。
灯光昏暗，音乐声嘈杂，几人坐进卡台点了果盘和酒，黎青抬起头，看见舞池里一众妖魔鬼怪扭得正欢。
当年睡在他对铺的兄弟如今已经胖了两圈，整个人像只憨厚的熊，对方举杯向他示意的时候，黎青还是忍不住笑了。
“峰哥，几年不见，腐败了？”
身侧另一个人打趣道：“这种话可不敢乱说，峰哥考了公务员，腐什么也不敢腐败啊。”
几个人哈哈大笑，笑完碰杯各自喝光杯中酒。
有人问黎青：“青子，怎么没带女朋友一起回来？”
黎青笑笑，“公出，带什么女朋友。”
对方笑道：“公出不也是自家的公司么？还没见过弟妹，赶明找机会带来认识认识。”
说者无心，黎青扯扯嘴角，就着酒咽下心底升腾起的一丝不快，又有人提起了别的话题，他看了眼果盘，随手拿了块西瓜小口吃着。
两瓶酒下肚，他起身去洗手间，经过几个正跟着音乐扭动的姑娘身侧时，有个漂亮女孩对他抛了个媚眼，黎青淡淡扫过她的脸，没有回应。
洗手间里隔音相当好，解决完了问题，黎青在水龙头下慢条斯理冲着手，甚至有些不想出去。
耳朵里头一跳一跳的疼，音乐声太吵了，和大学好友重聚的新鲜感缓缓褪去，他现在只是在想究竟是谁提议在这种地方会面。
玩了好半天的水，黎青想着出去后准备跟哥几个建议下找个安静的地方吃点夜宵，正用纸巾擦手的时候，忽然听见旁边隔间里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
有人喝哭了？
他迅速朝隔间的门望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准备推门离开。
隔间的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推开了，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冲了出来，正是先前在酒吧门口驻足过的那几个高中生中搂在一起的男孩和女孩。
小姑娘的头发乱蓬蓬的，脸上的表情似乎不怎么开心。
男孩嬉皮笑脸的，一边伸手去抓她一边嘟囔道：“你跑什么……”
黎青收回视线，把用过的纸巾丢进垃圾桶，转身准备走。
衣服下摆突然被人拉住，他回过头，正对上小女孩猫一样的双眼。
她睁着一双圆眼睛，就那么肆无忌惮的盯着他看。
黎青怔住，正想开口问她有什么事的时候，她突然放开了手。
回到卡座的时候，几个哥们正醉醺醺的聊天。
黎青拍拍身侧人的肩头，“别喝了，这太吵了，换地方？”
“哎呀换什么换……”
那人拨开他的手，身子晃了三晃。
黎青有点恼，“在这闹哄哄的地方聊什么天？”
没人理他，几个人似乎在他离开的这几分钟里突然达成了共识一般，抱团黏在了卡座的沙发上，说什么也不肯起来。
黎青站直身子静静看了他们一会，自顾自转身离开了。
夜风正凉，黎青只穿了件长袖T恤，从酒吧大门走出来的瞬间，他觉得周身仿佛被风打了个透，忍不住一个冷颤。
时候还不算晚，还没到散场的时间，街上还有很多空车，他走到路边站定的空当，面前就停了两辆出租车，司机摇下车窗，探着头用眼神询问他是否要走。
黎青摆摆手，目送司机一脚油门走远。
头还是很疼，他想走一会再回去。
原本来之前还挺期待和大学室友的聚会，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黎青点了支烟，又想起这几个人原本在H市就常常玩在一起，想来现在他倒是唯一一个外人了。
带着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站在路边慢吞吞把烟吸完，终于还是冷的有些难受，便准备打车回酒店。
有车亮着绿灯路过，他抬手，出租车贴着路边一路开过来，黎青向后退了几步，背后却猝不及防撞上了什么东西，有人轻轻哼了一声。
他转身，看见刚才那个小女生就站在距离自己不过两三步的地方。
她是什么时候贴过来的？
“你……”
黎青顿了顿，“你先？”
他心想大概她也是想要打车，便抬手示意她向前，出租车司机停在路边，有些不耐烦的看着他们两个。
小女生摇了摇头，依旧盯着他看。
黎青迅速在脑海中搜寻了一圈，确认自己在今天之前并未见过她，出于好奇也出于礼貌，他尽量保持微笑着垂头看向她。
“有事？”
女生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黎青听见出租车司机闷声骂了句什么，车子离开了。
“你和同伴走散了？”
他想起刚才女生缩在男孩怀里的样子，又抬头朝身后的酒吧望了望。
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女人站在大门口，嬉皮笑脸的吸着烟。
女生循着他的视线也向后望了望，然后回过头来对着他点了点头。
黎青有些犹豫。
他又不认识她，就算她和同伴走散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她莫名找上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哪里长得像个好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为她做什么。
他掏出手机，“要给你朋友打个电话？”
大概高中生不准带手机？他解锁了屏幕，在想她究竟能不能背下来朋友的手机号码。
女生突然抬手抓住他的手腕，黎青一怔，眼睛定定看向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还有些抖，手指纤细，像某种可怜兮兮的小动物。
“你……”
“我和你走吧？”
女生终于开口讲话，声音又小又软，好像带着点哀求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