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气味和颜色铺满了感官所能触及的所有边界,目标明确地指向正中央靠窗的那床软榻上,从那个熟悉的身躯里止不住地流淌出来。
狐三郎神志不清地敞着胸腹仰倒在榻上,浑身披着刺目的血色,耳朵缺了半只,连嘴唇也被咬掉半片。
但这些和他胸前惨状比起来,都不算什么了。
腹腔的无规则撕裂最先绽放在肚脐眼,开出一个拳头大的血花还不满足,蜿蜒扭曲地爬过洇着干涸血块的胸膛,往上一直蔓延到喉咙口。
妖的目力岂是人类肉体凡躯可比拟的?
在场二妖只需浅显随意地掠过一眼,便知狐三郎肚腹里的脏器已被啃食得差不多了。更为可恨可气的是,藏在丹田处的那颗内丹也一同消失不见了。
可想而知,必定是被尤鸶那厮吞下肚了。
胡灵木愣愣地跌坐在地,好似被一只血腥巨网笼罩在深深噩梦中。血的味道浓烈得惊人,就像她听闻薛希涛动向时失手打翻的那坛酒。她的距离不算远,正巧能听见狐三郎时有时无的出气声,这不妙的情况让她心痛难忍地揪住手掌,力气之大,几乎要掐出血来。
“三郎……?”
她的头顶传来了一声极淡极浅的颤抖。
落后她一步的薛希涛像被冻住了一般,面上凝住一个极为惊怖滑稽的笑脸——或许将之称为哭脸都不为过。她目不斜视、步履轻巧地越过胡灵,一心一意只注视着前方的狐三郎,权当瘫软在地四神无主的胡灵不存在一样。
薛希涛下着脚往那张涂满鲜血的床榻靠近,和狐三郎的距离越拉越近,她便越为对方吃过的苦楚心生酸痛。她不敢再近了,似乎连步伐都迈不动一般,止步在不远处,难忍哽咽地发问道:
“……三郎,你好与不好且出声应我一句罢?”
她口中吐出的声音又轻又痛,像是被人硬生生从胸膛里榨出一般,只消多说一句,便能叫她被没撇干净的血沫子和骨头渣呛死当场。
但什么只言片语的回复都没有,在场神志尚存的两位只听见了令人牙酸的肉体撕裂声。
一个赤裸的白色影子从狐三郎的脊背处轻巧地跃了出来,在那里留下一个硕大的血口。她披头散发地趴伏在狐三郎空荡荡的腹腔上,浑身沾满了对方未干的血液,不住地冲她俩嘶嘶低吼着。她只在吞咽的间隙才会安静下来,穿过发丝的空隙凶蛮地瞪大双眼盯着眼前一坐一站的两位不速之客,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这副场景实在诡异,诡异之中反倒硬生生拔出几分别样的美来。
“……这该不会是?”
胡灵却没心思欣赏。她抽着冷气倒退两步,将信将疑地望了望一旁的薛希涛,心底的小心思被对方简简单单瞥过来的一眼压制得翻不了身。
“错不了,”薛希涛松开攥得紧紧的拳头,终于冷冷笑了出来,“贱狐便是贱狐,压抑不住兽性的劣等玩意儿。”
胡灵“嘶”了一声,心里也幽暗地生出几分鄙夷。
她望着尤鸶那张美艳脸庞上描摹不出的狰狞疯狂,幸灾乐祸地叹息道:有一得便有一失,老天爷果然是公平的。
此话说来便长了——
不知是哪朝哪代出了一窝本事、志向俱都相当不得了的狐狸,机缘巧合下顶替了一家大姓,上至老爷太太、下至仆役洒扫,都成了披着人皮衣的狐狸精怪。
只可惜这家只得了一个小公子,被精怪顶替后便恰巧被抱在皇子身边作了伴读,潜心蛰伏十数载,不但将今后接过山河归属的新皇——也是曾经朝夕相处的主子哄骗得服服帖帖,还成了对方的入幕之宾,令偌大后宫形同虚设。
朝纲上下当即惊骇不休,联名上书以死胁迫新皇处死那位罪魁祸首以振纲常。新皇也并非善茬,手段狠绝地处死了几个蹦哒在前头叫嚣不休的硬骨头,杀鸡儆猴地在朝臣心中狠狠划下一笔,也为那只钻进龙榻的狐狸招来了祸端。
得幸活下去的大臣中有一位是能通天命的三朝元老,他焚香沐浴以血为书,一刀黄纸烧上了天,领着全家老小虔诚敬畏地跪在地上拜了三天三夜,请下两个执戟的红面天神。
那个夜晚,城中人只听见鸣叫不休的兵戈声振荡了整夜。第二天,一夜未眠的太常王大人敲开邻居家大门,只发现一座久未修缮的破落房屋,缝隙处生满荒草,偶尔有骨瘦如柴的鼠类从黑暗处窜出,一下就没了踪影。
庭院里摞了一堆被劈得焦黑的狐狸尸,他派人仔细数了数,正好是邻人大小老少的数目。王太常震骇不已,返家后立刻买断了家仆的卖身契,声明涉及此事的人不可胡说,否则便全家发卖到盐矿去。
可第二天起来,除了自己,竟没人再记得生出那位惑乱朝纲的公子的一家子了。
他问过自己的夫人女儿,还有相邻的几家,都笑他是一觉睡糊涂了——“这家老小廿三年前被旧皇流放后便水土不服死在了路上,新登科的几位大人嫌这座宅子晦气,都不愿搬进来……一来二去,这儿不就成这样了?大人切莫拿我等开玩笑了。”——他们的原话是这样的,只叫亲手抱过邻家小公子的太常王大人兀自疑惑不解。
噢,说到那位小公子,王太常再派人去查也找不到那个人和那个名字了。
新皇的伴读成了另一个不认识的人,碌碌无为地娶妻生子,成了千千万万户人家里再普通寻常不过的一家。新皇也不再专宠一人,后宫里塞进了一位位贤淑可人、温婉貌美的妃子,新皇雨露均施,从不偏颇偏爱哪个,一碗水端平的态度得来了朝堂乃至民间的一致赞颂。
全都城的人的记忆似乎都出了点小问题,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自己指着筷子一顿三骂的那户人家抛到了脑后。只有那个王太常,那个敲开邻家门、那个认了对方小公子为干儿子的王太常心怀哀凄地收敛好邻人一家的尸骨,千里迢迢地运回乡下老家。
之后并没有什么狐狸托梦的把戏,王太常还是那个王太常,朝纲也还是那个朝纲。只不过那个三朝元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衰老下去,那个以耕读闻名的百年世家再没出过一个让人佩服得直竖大拇指的读书人。
等到王太常家又得了一个孩子,那家只剩下一个被蛀空的壳子了——王太常不知他家以世代气运为祭品请神下凡除妖的事迹,不过感慨一句世事多舛罢了。
王太常家小儿子渐渐长到三岁时乡下老家有心送来了一窝幼犬,三只毛发灰白的小家伙挤在一起嚎着要奶吃,眉目里都有狐狸活灵活现的神态。
四个小家伙们一齐喝着同一个奶妈的奶水长大,一齐摇摇晃晃学会了走路,一齐用新冒出的乳牙撕扯肉干吃——王太常家的小儿子得到了最好最忠诚的玩伴。
四年后,王太常领着夫人、儿女,一家四口特意回岳家为泰山贺六十大寿,回程时天边突如其来一阵雨,顷刻之间便将王太常一家的船只掀翻了。
翻下船舷时王太常脑袋触到礁石顿时昏死过去,醒来后却见夫人女儿儿子都好好地躺在身旁。他大出一口气的同时,却见自家三只威风凛凛的白狗人性化地拱手而立,狗嘴频率一致地张合着,竟吐出了人言。
“恩公怜我一家凄惨,为我一家安置好尸骨,此情此义我必不敢忘怀……只叹此世缘尽,无法再回报恩公。”白狗眼含热泪,跪下朝着王太常磕了一个响头,继续说道,“且盼今后的生生世世,只要恩公血脉犹存,我一脉定不会为祸到恩公头上。”
三只白狗再拱手拜了一拜,相视了一眼,对着仍晕乎乎摸不清头绪的王太常斩钉截铁道:“若违此誓者,必天打雷劈,永堕畜生道!”
语毕,三只白狗便消失不见了。
王太常一家后来便被偶然路过此处的渔人救了回去。往后几十年,儿子女儿都幸福健康、婚姻美满,他也一世无忧地活到了八十岁,走时全城的狗嚎叫了一夜,似乎在为他送行。
——这与后文确有关联,不过现在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话说那二位赤面天神绞灭狐狸窝后兴高采烈地重返天庭交差,路上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却没想到独独漏了那只被真龙天子之气护住的狐狸。
好在太乙真人不是个爱计较的神明。
他抚抚白须示意不打紧,中指一掐便弹出一滴精血坠入凡尘中。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那滴血悄无声息地没入一只不知名的狐狸身体里。
过了不久,那只无辜的狐狸发疯而死。
又过了不久,得了疯病的狐狸越来越多。
从土地口中得知天意的狐狸们气势汹汹地找上了罪魁祸首,群情激愤地将那只狐狸献牲于天,只求老天止住怒火,放狐族一条生路。
太乙真人笑呵呵地出来唱红脸,救回被疯病折磨得生不如死的狐狸们的性命。
狐族按着染血的爪子千恩万谢,完全没注意到那只被它们切开喉咙的狐狸紧紧护着的肚子里有一团成了型的胚胎——太乙真人也没有注意,他再惬意不过地骑着仙鹤回到天庭,又做回他的逍遥神仙去了。
不过疯病的因子却世世沿袭了下来,这个恶毒的诅咒寄居在狐族的血脉里,不论何时何地是何身份,每一代的新生儿必定会有那么一批死于疯病。
直到薛希涛和胡灵存在的这个现在,还是有不少狐狸死在了疯病之下——借妻子之死掩藏疯病的狐三郎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如今啃食了对方血肉的尤鸶,也不负众望地发疯了。
不过薛希涛没打算那么简单地放过她。
她在胡灵一脸敬畏中抽出盘在腰间十年未见血的鞭子,握着被润得发亮的手柄凌空抽了一记,欣然地见到尤鸶跳了起来,凶兽一般化出四只尖爪抓在地上,愤怒而恐惧地朝她嘶吼着。
“这不知死活的畜牲,倒还算识货。”
薛希涛浑身战栗着兴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