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是黄昏,一只绿尾雀鸟眼巴巴地踩在水杉枝头上,叽叽啾啾着乞食。
尤鸶恍惚着睁开眼,断断续续地喘气。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目光都是失焦的。那样的经历太过可怕——疼痛褪去后,是从指尖到心脏的麻痹刺痛。头脚失重了,血液仿佛也停止流动;胸膛内的器脏像被掏空再塞入干草一般,软塌塌的没有半点真实感。
不知过了多久,焦距重归瞳孔,疼痛感被呕吐欲所取代。大颗大颗的汗混着泪滑到嘴边,被口腔中残存的酸臭药味一激,弄得尤鸶不住反胃。她越想忍就越忍不住,呜哇一声翻在床沿一通好吐。秽物噼啪溅在地上,它粘稠得惊人,又脏臭得恶心。尤鸶不知该怎么形容那个颜色,又灰又褐,还夹杂着丝缕猩红。不像正常的呕吐物,倒似被搅碎的肉块和黏汁,恶心得尤鸶一阵接一阵的。
直呕得连胃中酸水都吐得一干二净了,她才软绵绵地倒回床上。尤鸶望着房顶上灰灰红红糊着的泥膏,心里止不住害怕——在梦中,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场无穷无尽的追逃中,空自漫无目的、拔足于迷雾中仓皇逃窜,找不到那片深深灌丛的出口;天空似乎也豁了一个大口子,苦臭的药汁从四面八方倒了下来,要拽住她的脚步,把她活生生淹死在原地……但如今,一切都不同了。目光所及的一切都传达着同一个信息——
那不是真的,那只是胡思乱想的虚假梦境!她确实,获救了!
目光转向四周,触及了一片昏黄的白——四面墙壁昏黄,没有过多装饰。糊在墙上的似乎是草纸,尤鸶小时候曾在乡下外婆家见过。他们把粗纸裁成正方形或长方形形状,尺寸大约成人小臂铺直那么大,拿熬出的浆糊在四角及正中刮一刮,展平着抚在墙上。尤鸶幼时调皮,会趁每年翻整新墙面时抓着外公的狼毫笔,沾饱墨汁在草纸边角描猪头——而尽管每次都会被妈妈戳着额头骂,在两位老人的袒护下,尤鸶依旧有恃无恐、乐此不彼。
这四面糊着粗纸的墙就像一束猝然亮起的火苗,迷迷蒙蒙地拉近了尤鸶久远的记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想,但这个念头就像是卧在漱漱灰烬中的木炭,轻轻一口气一个拨弄,就把倾诉的欲望勾起来了。
在那一个个闷热或凉爽的农家夜晚,小小的她会窝在凉席上乘凉;伴着外婆摇蒲扇讲故事的悠悠步调,大到帝王将相、诸路神仙,小到山精野鬼、三教九流,一个个或嬉笑怒骂或缠绵悱恻或忧愁哀怨的故事全都伴着夜风来到她身边。
大多数尤鸶都忘了,只有一个她记得最清楚。而那是一个狐生子的故事:
狐女从小听遍了山鬼野魂口中狐妖与书生你侬我侬的风花雪月,日夜向往着人妖之间的恋情。成年后她不顾母亲的警告和阻挠,偷偷跑下了山。
山下确实住着一个年轻书生,样貌端正,出口成章,有着精怪口中那意气风发的姿态。狐女暗自观望着,悄悄动了心。
她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敲响了书生家的门,化作一张姣好面目,笑眯眯地上前自荐枕席。见了美人,书生自然心动。二人你来我往,成就了好事。此后,狐女一心一意留在书生身边,白日为他照料起居、夜里替他红袖添香。
渐渐她的肚子鼓了起来——狐女怀孕了。书生知道了非常高兴。其实他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原本来这个偏僻地方是为了安心念书,可谁想居然能遇上如此红颜,甚至还要成为人父了!书生高兴极了。他和狐女保证——自己回家和爹娘禀报,待对方知情后立马带着仪仗回来迎接狐女,堂堂正正娶进门,让她做他的妻子。
狐女异常感动,眼泪汪汪地捧着书生的手,含泪答应了。书生第二天就启程了,狐女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她再也看不见书生的一丝行踪才转身。
一天又一天,肚子像吹气似地鼓了起来。可直到最后,狐女没有等来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她只等来了大喊着捉妖的臭道士,以及擎着火把、面无表情的书生。
他责问狐女,为什么从一开始没有告诉他真相,为什么不把自己妖怪的身份告诉他。
狐女心慌意乱——她被爱蒙蔽了双眼,担心书生会因为她一直以来对他的欺骗而离开她——她着急地告诉书生,说她怀了他的孩子,说她爱他、离不开他。
可那张脸——那张被火光烤得通红而扭曲的脸,只轻轻地抽动着嘴角。
书生没有回答狐女,他一招手,那道士喝呀一声,举着桃木剑高高一跃,比划着刺向狐女;家丁们也呜哇怪叫着,抓着捕兽的麻绳网冲了上来……在一片火光中,在书生冷冷的凝视里,狐女被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披头散发地仰倒在地上。
她睁着满眼的泪,怒瞪着书生。她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我爱你并没有错。
书生笑了。他捏着狐女的下巴,一五一十地和她道清了原委。
原来一切都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计划:书生的母亲病了,药方备置齐全,唯独缺两味引子——狐狸之骨肉,与狐狸之心肝。书生是个孝子,自然按大夫所说的去做了。他带着周密的计划来到一个偏远山村——是道士口中山精野鬼常出没的地方,也是狐女出生的地方。如同他所期盼的那样,计划进行得很顺利。狐女现了身也献了身,孩子和心肝,他都到手了。
“之后的一切,”书生摇摇头,笑着剖开狐女的胸膛,把她的心肝挖了出来。“——你都知道了啊。”
狐女敞着空荡荡的胸膛和肚皮,满脸血污地倒毙当场。在影影绰绰的火光与血光中,她又想起了母亲的话——
“人类惯会花言巧语,实则皮囊中装的是冷心冷肺,嘴巴里塞的是慌话连篇。面对他们,你可以逢场作戏、也可以虚与委蛇,唯独不能交付信任,更不能投入感情……人妖之间,从来都没有好下场。”——当这句话同样从外婆口中幽幽吐出时,尤鸶吓得一头钻进老人怀里,哆嗦着紧紧捂住嘴巴。
明明她听见剖心取肝都不大在意,可这句像是昭示般的哄骗性说教竟教她胆寒起来。
而那时不知为何会那么想的她,现在也不由自主地,从无数尘封的记忆中,单独挑出了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