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越来越浓,攀爬着蔓过了青草尖。促织伏在灰白草茎下,像片黑褐色的死人指甲;它窸窸窣窣地摩擦着前翅,鬼泣般悲鸣起来。
尤鸶磕在地上,半张狐脸埋在湿泞的泥土中,好半天无法动弹。好容易恢复了些许力气,她小心翼翼地挪着后腿,果然发现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心底越来越沉,尤鸶重重地咬咬牙,边挣扎着拔起脸蛋,抬起爪子抹掉眼睑上的泥,边焦急地呼喊着:
“三——娘、三——娘,你在哪儿!——三娘!”
没有回答。只有惊慌失措的回响,像一枚投入死水塘的石子,噗噜噜冒出个犹带泥沙的气泡,抱着肚皮半声不吭地沉没下去。虫鸣悄然而至,野鸟也喑哑地附和一声。除此之外,四周静得不可思议,没有人作出回应。
明明白昼将临,露水中的冷光寒彻鼻尖,天色却逐渐阴沉下来。几次三番没听见狐三娘的答复,尤鸶愈呼喊愈心慌意乱。她委屈得想哭,却硬是咬着粗韧草茎颤巍巍地撑起来,边蹒跚走着边扬高声音。
“……三娘!三娘!——”
深一脚浅一脚地不知在泥中踩了多久,尤鸶扯着刺痛的嗓子,丧气地跌坐在小水潭边。后腿越来越沉,伤口已经彻底肿胀起来,皮毛下也烫得离奇。她重重地踹了口气,呼出的热气差点烫伤自己的鼻尖。身体一阵阵地发虚,眼前也出现了重影。尤鸶实在没有力气再走半步,她昏昏沉沉地趴下脑袋,有气没力地半伸着舌头舔舐着浑浊泉水。
眼帘越眨越重,死亡静默地逼近。尤鸶烦躁又愤懑,胸口像浇了一壶热烫烫的烧融了的铁汁,憋屈得不行。她没想到狐三娘竟真会抛下她离去——虽然对方并不承担任何帮助或照料她的义务,勉强算作共患难的搭档情谊也着实不值一提,但是……但是,委屈这样的无理情绪就是来得莫名其妙,蓦地占据了尤鸶的脑袋,叫她不明不白地忿怒着生着闷气。
胡思乱想中,她瞟见水潭里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尾极落魄却也极为美丽的狐狸。双眸细长、狐瞳晶润,其间星星点点流转的波光像温吞月晕,又似银河中熟睡着的沉倦星光。四肢匀称而坚韧,体型也是不多不少的刚刚好,趴伏在地上的样子即使再病恹恹再没有精气神,也称得上一句赏心悦目——即使尤鸶没有兽类的审美,她也得没心没肺地赞一句——是上等的皮料子。
可如今多说也无益了,找不到狐三娘,凭着尤鸶这条瘸腿,再漂亮也只能沤烂在土里,或是被食腐的鸟类吃个干净。越想越糟糕,尤鸶呜咽着低鸣一声,两耳耷拉着,压在黑得发蓝的眼珠旁,彰示着主人的糟糕心情。
东山岭之上不知何时坐了一匹黑沉沉的云,面色发乌,是能滴下水的严肃。风一阵接着一阵,细碎的雨粒夹杂在里面,吹得草叶沙沙地撇着嫩尖;树梢露水哔哔啵啵地砸了下来,像下了一场小雨;黑毛黏连在发颤的身体上,愈发萧索地在风中战栗着。
尤鸶扬着尾巴遮住伤口,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不让冷风卷去太多温度。她狼狈而苦闷地埋着头,喉间焦急的呼声不知怎的低了下去;似乎是因为失望透顶,或许是认为在劫难逃,她垂头丧气地放弃了一切抵抗,烂泥般瘫在地上,看起来竟有些自暴自弃了。
四周死寂无声,连微弱的虫鸣也没有了。天地间好像只剩她一个,无依无靠地趴伏在这里,绝望而无助地等候死亡的来临。
雾气湿蒙蒙的,顺着风微弱的纹路,于草叶间逡巡。尤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无意中一昂首,竟发现它像是吞噬了天际的亮光。天与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惨白地幽游着,死白地贴在她身周,连呼出的气也像被感染般,可怖地泛着恶臭的白。前方好像再也见不到光亮,只有迷雾霭霭的险局,滴着涎水、耐心蹲守着。
尤鸶苦笑自己时灵时不灵的直觉来得万分不合时宜——她都快要死了,哪里还有未来可期?
可不知是不是临死的慈悲幻梦,还是真正的虚伪现实,隐隐约约中,尤鸶竟好像听见了狐三娘的呼叫声!
她原本赌着气,不想答复一句。可渴求活下来的本能却不顾一切、急切地呼救起来。
一阵迅疾的唰唰声响——像是草茎被撞开,噼啪倒在地上的声音——两只发黑的狐爪霎地停在脸边,溅起了点点泥星。
魂灵明明下坠在无边黑暗中,躯壳却机械地反应了过来。尤鸶颤巍巍地撑着眼皮,想看一看对方的样子。——可上面太湿太重,一时之间居然挣不开。
似乎谁于胸膛中低叹了一声,湿重的呼吸犹豫片刻,还是无可奈何地凑了上来。先是伤处被清理干净,接着温热缱绻的舌头含口潭水裹了上来,一下下地安抚着她、舔吻她脏污的眼睑。
“三娘……三娘……三娘……”
尤鸶口中的呼唤根本没停。这似乎成了扎根心口的一枚执念,越爱越鄙弃仇恶,越痛越割舍不开。她主动、甚至是渴求地仰起头,急莽莽地伸出舌头和那方唇舌纠缠着撞在一起。撕咬、安抚、索取、给予……或许是愿景被满足所带来的神奇威力,在这片刻的虚幻的温暖中,尤鸶竟颤巍巍地哭了出来。
心室酥酥麻麻的,砰砰砰不知在乱跳些什么。将死的恐惧褪去,获救的狂喜席卷了全身。有那熟悉的低骂声和可靠气息萦绕在身周,似乎连紧绷的神经都能真正地放松下去。
舌根被来回吸吮得发麻,尤鸶哽咽地告饶着,呜咽咽地收回了犹自轻颤着的贪心舌尖。
远处隆隆一声,空气中的水汽又重了一分。泪水被舔吮干净,身躯也陡然一轻——她似乎被稳稳地驮了起来。鼻间是流动的沁凉的风和雾,尤鸶仰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在杂毛狐狸的后脖颈泄愤般咬了一口。对方动也没动,反倒是无奈开口,耐心地宽慰起她。尤鸶抓紧了身下的皮毛,牙口磨蹭着撤回一半,又有些隐隐的心疼和后悔起来。她孩子气般伸爪拍了拍,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舌头轻舐着那处软肉。
舌尖接触到的部分显然一颤,随即,颤抖迅速蔓延全身;狐皮下的肌肉蓦地发硬起来,那稳稳当当的脚步也似乎慌乱了片刻,颠三倒四的,像个喝醉酒的人。——但尤鸶不知道,她只沉沉地、安心地把脸庞埋在温暖皮毛中,枕着那股青涩的草木气息,陷入了无边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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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po要是能在章末开个作话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