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出笼(H)--轮回

天竺路公馆区。

这一片花园别墅在解放前,曾住着数位民国高官政要与他国驻华大使,几十年如水流过,有的门前挂牌立碑,成为历史书上耳熟能详的名人旧址;也有的变作京州顶上流人士的私宅,威严矗立在宁静的街区,从房顶到窗棂俱是现代化的精巧,遮掩着那份暮气沉沉的尊荣。

黑布隆冬的凌晨四点,钟声刚过,静谧的27号公馆在砸地的雨声中,突然从上到下爆发出强如白昼的刺眼光亮。

佣人保持着绝对的安静,高效率地为意外归来的主人打点,连一点上下楼梯的踢踏声都没发出。

明亮的餐厅里,裴枝捧着碗暖得熨烫心肠的姜汤,边吹气,边慢慢喝上几口,眉眼间倦懒。

“红姑,”她问站最近的那个,“我爸不在?”

贝桂红在裴家大半辈子恪守本分,垂着眼恭恭敬敬地回:“先生还在出差,大后天回来。”却也暗想:还好不在,不然小姐半夜带个男人回家,势如水火的父女俩又少不得夹枪带棒一番。

裴枝无所谓地不再出声。

片刻后,贝桂红却忍不住抬眼。

小姐身后,就站着她带回来的那个年轻男人。

那人发梢半湿,薄唇微抿,几分沉默与狼狈,却无损容貌的清隽雅正。

通身气质让人过目不忘。

贝桂红因此断定,这男孩不是裴家常走动的任何一门家里人,和隔三差五总来拜访的徐家公子更是没法比较亲热。

然而这男孩,却使她想起个人来,或者说一个遗忘在记忆角落的影子更恰当。

那已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小姐——自然,指的不是眼前这位,而是双十年华的裴流霜——突然来问她:贝姨,头抡破了的人,吃点什么补?

裴流霜七岁师从周令玉,十六岁考进国立美术学院油画系,放言“这只手只会用来拿画笔”。可那天下午,贝桂红记得清清楚楚,小姐竟然平生头次掌勺,她不准旁人帮手,只许厨娘一声声教着她炖鸡汤熬排骨,手忙脚乱中,小姐盯着锅炉的模样倒戒备得像在观望战场前线。可细瞧,又会觉得小姐像戴着个面具,剥下面具,那后头脸上的笑和温柔简直藏不住。

贝桂红当时头个孩子已经落地,她心里有一杆称:那是初坠爱河的女孩想试着为爱人洗手作羹汤一次的甜蜜与舒坦。

黄昏时,小姐提着保温盒,围了条洋红色的围巾,冒雪就出了门。午夜回来,脸上还挂着恋恋不舍的神色。

从此便见小姐上了瘾,每天在家变着花样煲汤、送饭。时间一长,厨艺虽然精进许多,可也引得裴老先生暗中把贝桂红叫过去:你跟着瞧瞧去。

可不就瞧见了——她贴在病房门上,悄悄往窗里探望:小姐坐在病床边,柔情蜜意地吹凉汤,再把羹匙递到人嘴边。脑袋上缠着厚厚白纱布的俊朗后生浓眉微拧,面露勉强,却还是在小姐期待的目光中张口咽下。

“干什么呢?”护士经过,看她趴在门上偷窥,怀疑地盯着她。

贝桂红不慌不忙退下来,走了,只把“8号床,高良夜”记得牢牢的。

后来发生了太多事。

时隔多年,贝桂红忆起这一遭来,依然不胜唏嘘。她仔细端详着陈恪,在他眉宇气质间,几乎不费力地找到曾经高良夜的影子。

那是一种在现在的高先生身上已经找不到的落落寡合,游离在人群外的孤清。只怕高先生自己来看,也要被戳中愣神的。

贝桂红在心里叹息,裴家的女孩,挑男人的眼光,真像个轮回。

被她认为清绝的男孩内心却远没有表面那么镇静。

这快一天一夜,他过得跟梦里似的,有悲也有喜,几度失常,甚至于这一夜最后,做出那种不可饶恕的事。

裴枝那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他才醒悟自己在快慰中理智不清地做了什么。

当下浑身的血都冲到他头顶,又倒回他脸上。大脑皮层嗡嗡作响,陈恪俊脸涨红,羞愧到几乎对她跪下来请求原谅。至于她扇在他脸上的那一巴掌,她被他弄成那样,哪还有力气呢?倒像替他拍蚊子。

他干脆把右脸也贴到她手边,气息微弱地说:“你再多打打我吧。”

裴枝叫他气得手都在抖。她也发了狠:“你以为我心疼你?你等着,陈恪你等着!等我有劲儿了的!”

末了,她又警告他:“你现在最好别和我说话!因为我听你说半个字,都想叫你滚!”

她进去冲洗时,那个又冷又带着火气的眼神刻在他心里,陈恪想……他还能想些什么呢?他掀起湿了一层又一层的床单被褥,丢到床下。脑中回响起裴枝那句“一点长进都没有”……自轻自厌的情绪再次席卷了他。

最好的结果,也是她要发好几天火的。他不怕自己没脸哄她,怕的是她像刚才一样,娇声恶气地不要他哄。

裴枝隔着扇门,冷冰冰地叫他:“姓陈的!”

她找他要沐浴露,说是要“盖掉你恶心的味道!”。

他心里僵得难过,又无从反驳,甚至默认她恶心得对。动作和表情都有些麻木地从柜子里取出一直没再用的那瓶,从门缝里递进去。

那手顿了顿,接过去。

她像是泄愤一样,倒掉了大半瓶。等她一身黄刺玫味出来,态度却没之前那么刺人了,但仍然是居高临下,气不岔的。

她扫了眼地上堆积的床单被褥,冷笑了声:“你有种,你别收拾啊,让人看看,你这么大,你还尿床……”她突然闭口了,神色古怪。

陈恪知道为什么。虽然很不合时宜,但她约莫和他想到了一处:他不是尿床,是尿她……操。

他在心里也给了自己一巴掌。

裴枝看他那静静的可怜样,又气不打一处来:在床上他最爱逞凶斗狠,床下就装可怜!她还不能真拿他怎么着?

她没轻没重地怒踹他一脚:“你还愣着干什么!洗了去!”

他在把自己从里到外,床单也从里到外洗干净,抱出盆出来后,裴枝得意洋洋地抓着他的书,让他看扉页,他名字前头已经被她大笔一挥,加上新词,成了“狗男人陈恪”。

她炫耀完,又抓过一本,这次是密密麻麻写满了“坏陈恪,狗陈恪!”。

他抿唇看着她,心里说不上恼怒,反而是另一种让他摸不着条理的情绪,总之,感觉不坏。

他清楚,自己实则是很愿意被她闹的。

他在阳台晾床单被褥,手拧得毕竟不如机器烘干,裴枝跟进来,水滴滴地冲她脸上脖子里流,她哼哼地气叫:“你洗得什么玩意儿!”就退出去,拿纸巾擦着身上。

他看着她飞扬的眉目,那般生动,确定不是在梦里,是真的像在跟他撒娇,情不自禁微笑起来。自己也没发觉,裴枝抬头却瞧见了,冲他啪啪拍着手上的书,“你还有脸笑!我今晚睡哪!”

陈恪提议:去外面开间房。裴枝脑子里过了一遍,突然一笑,竟挽住他:“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就像玫瑰花,鲜艳高贵,同时也带着刺,扎起人来不分对象。

她要惩罚陈恪今晚对她的不尊重,又要和高良夜宣告,从此留在京州,没有比带着陈恪去她家,更一举两得的事。

虽然有点可惜,高良夜不在,戏没能演下去,但她总能等到他回来。

想到这儿,她眼风瞥了瞥一直被她刻意忽略,杵在手边的陈恪,“为什么不坐?”

陈恪迎着她若无其事的目光,他没法对她解释,她的家境,远远超出了他此前的设想。他不禁思索,他怎么才能凭自己给她这样的生活?

裴枝心里门儿清,但她懒得搭理少男敏感的情思,她觉得今晚需要被照顾的是她才对。

她抬抬下巴,轻声命令陈恪:“喝掉!”指的是她喝剩下的半碗姜汤。

她只是嫌味道冲,喝一半不想喝了,才不是关心他感不感冒呢。

又有点不满佣人,她不招呼陈恪坐,她们就不知道好歹给他也盛一碗?裴家什么时候流行起这种待客之道。

陈恪对她现在是甘之如饴。他食不知味地喝完,又只望着她一个。

裴枝笑,抬手摸在他喉间,“怎么了?眼巴巴的,还想喝?”

他不自在地任她划着,哑声对她,轻轻问了几个字,头也低了下去。

裴枝却“咦”了声:“就你,还想抱我睡觉呢?”

陈恪触电般抬头看她,要不要这么不加遮掩?

她这才得逞地朝他挑了挑眉,亲昵地挨近他,柔声说:“那就背我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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