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萧瑟的秋风吹过,片片黄叶纷纷被吹落枝头,在长身伫立的红发男子脚边打了个旋。
华宇珏负着手,静静地站在後山的樱花林中—时值深秋,原本满山的樱花已然凋谢,空荡荡的枝头只余一两片难舍难分的黄叶,在猛烈的过山风中岌岌可危地做着垂死的挣扎。
真是傻呵……金眸落在那抖颤着,却坚决不被吹落的枯黄叶片上……明明尘土才是你最终的落脚处,何苦留恋着高处的枝头呢?待到来年春天,嫩绿的新芽与粉嫩的春花将会占据整棵树,到时,对着樱花赞叹的人们,又有谁会记得你这营养不良、孤伶伶的叶片呢?又有谁会肯定你为了生存所尽的最大努力呢?
彷佛在呼应他心中所想,那枝头上仅剩的最後一片叶子就在下一阵秋风袭过时离枝而去……好巧不巧地,飘至站在面风处的他眼前,他没有多想,探手一伸便抓住了那枯叶—
只剩下最後一丝生命力的叶片在他掌中发出属於枯朽的窸窣声—他垂下眼,望着那被他一握即化成碎片的叶子自他的指缝间坠地,与大地相合……
也许,他也该像这叶子一样—回到一个属於他的地方,不要再强求那些不真实的,看似远大的目标才是……
他想得有些出神,没注意到另一个踏着地上落叶而来的脚步声,直到来人温和的嗓音响起:
「珏儿~起风了,你穿那麽单薄,小心受凉~」
伴随着这暖嗓的,是落在肩颈处的一抹热度—一件朴实无华的鼠灰色披风,静静地,包围住他。
金眸望着肩上的披风,樱唇动了动:「师父……」只吐出了这两字,他便因为喉头酸涩得厉害而再也说不下去。
回来这儿已经四、五天了,师父和师弟们见他脸色不对,全都善解人意地没有多问什麽,只是像从前一样吵杂嬉闹着,试图让他心情好转些……这些,他全都看在眼里。尤其是师父,那双没有焦距的眼里头的光芒异常地犀利,彷佛已经看穿了什麽—不过~他同样地,没有多说什麽,只是像从前一样,唤他珏儿,在每一个小地方处处关心他……
其实,他有好多话想问师父,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他一开始的决定就错了吗?为什麽风慕烜和他,会走进这样的死胡同?他……还应该~回他身边去吗?
他没办法克制自己~对於一路走来的每一个决定,此刻全都抱持着天大的质疑—於他而言,那晚风慕烜对他所造成的伤害,也许已经不只是在尊严~而是信念、梦想、价值观……还有所有的一切……他已经乱了、慌了,已经不知道什麽才是对的,什麽才值得坚持,也已经不知道~未来的日子,该怎麽走下去……
他无意识地拢紧了身上的披风,开始如师父所说,觉得自心底冷了起来……
立在他身边的白衣男子虽目不能视,但竟似乎能够察觉他的动作—秀气纤雅的手臂探出,精准地替他系上披风的绳结。
「怎麽了?很冷吗?」男人握住他的手掌,替他摩擦生热—就像在呵护一个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孩子般。「早跟你说今天天寒,要多穿一点的~」
华宇珏几乎是贪婪地汲取男人给予他的温暖与关怀……他已经累了,很累很累……如果可以~他想要再当回小孩子,想要再当回那个孩子王华宇珏,那个总是摔得鼻青脸肿,可天不怕地不怕的华宇珏……
轻轻搓揉着他的白皙手掌无意间触碰到了他左腕的一抹冰凉—华伊月停住了动作,无神的眸准确地锁住那抹冰凉的来源处。
「蛇环。」柔美的唇轻启,他低声却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华宇珏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呆呆地望着他。
为何师父会知道……?!这不是只有皇室……??!
比美玉还要皎白的手掌稍稍挪动,覆上了那纯金的蛇环……纤长的手指在蛇身上轻轻磨娑着,脸上是一抹不知是深思还是遥想的表情。
「真的是蛇环……烜儿把这个给了你吗?」他的嗓音依旧低得像在喃喃自语,彷佛就算对方不回答,他也已经知晓问题的答案那般。
华宇珏仍是呆望着自己的师父,言语功能兀自罢工中。
似乎感觉得到他的震惊,男子轻轻地微笑起来……尽管已经步入中年,但那乌黑的发,鹅蛋般的脸孔,水做的肌肤……让他笑起来仍有一种如梦似幻的美感。
「想知道为师为什麽会认得这蛇环吗?」他再度握住了那低温的蜜色手掌,无言地给予温暖与力量。
华宇珏望着那双没有瞳仁却读得出温柔的眼眸,不能自己地点了点头。
男人就如同以往一样,似乎感应到了他的颔首—他保持着微笑,执着华宇珏的手,拉他在枯黄的樱花树下席地而坐。
「让为师跟你说个故事好了……」向来恬淡沈稳的脸孔因着回想起往事而带着一点点隐而不显的晦暗。「这大概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故事了……有一位文武双全,自视甚高的年轻人在他已届弱冠的那一年,凑齐了盘缠,进京赶考。就跟那时候大多数的读书人一样,他有着满腔热血,一肚子的抱负,想要为国家贡献心力,为社稷谋福祉……
也许是傻人有傻福,那一年,他顺利地中了状元,甚至获得进宫当面接受皇上封赏的机会……那时候,年轻人真的是开心得要疯了……」白浊的瞳仁笼上了一抹雾气,朦朦胧胧的。
「他永远都记得他进宫的那天~天空晴朗得没有半片云,徐徐的微风彷佛也在鼓舞他般阵阵吹拂着,他坐在进宫的轿内,身上是崭新的袍子,心情是既兴奋又带点紧张……」白衣男子顿了顿。「他也永远记得,他第一次面见皇上的情形……那时他额面贴地,紧张得不敢稍动,直到一声威仪的『平身』响起……他毕恭毕敬地站起身,头仍是垂得低低的,皇上生得是圆是扁,他根本没胆去瞧……礼仪官在上头朗声宣读封赏的官职和银两~他被封为四品的小小尚书郎,拿了一笔钱,虽不是大名大禄,可年轻人心里觉得很踏实~」华伊月微笑了一下,却又很快敛起唇。
「接下来的故事很复杂,也很曲折~大抵上就是……阴错阳差之下,那个小小的尚书郎在宫中与皇上私下有了几面之缘,也谈了几回话,越谈越是投机……他们谈国事,也谈论武功,皇上文韬武略,博学多闻,小小尚书郎即使从小自诩聪明机敏过人,也不由得萌生佩服……佩服之後~便是一连串的错误……」
华宇珏只觉得师父握住他的手掌缓缓地变得又冰又凉……一阵秋风吹过,他禁不住又偷偷缩了缩身子。
华伊月继续道:「就在皇上生辰,宫中大宴的一个晚上,皇上与那小尚书郎皆沾了一些酒水,两人在宴会後约在御书房打算继续把酒言欢,谁知道~不知是谁先起的心,动的念……这两人那晚就在御书房里发生了天理不容的不正常关系……」
华宇珏一脸恍在梦中地望着白衣男子。
不会吧……师父的意思是说他和……?!!
看不见他过度震惊的表情,华伊月撇了撇唇,续道:「也许以後的人描述起这段故事,会说是那尚书郎用妖术魅惑了皇上云云……不过,其实那小小的尚书郎,那时心中,是真真喜欢那个高不可攀的男人的~所以,那个混乱的夜晚过後,他没有後悔……而皇上他~在清晨起身前,自身後抱住了他,说他会对他负责……然後,将一只纯金的蛇环,硬是套上了尚书郎的手腕……」
金眸垂下,望着左腕上的手环—鲜红的蛇眼正闪闪发亮地望着自己的前後任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