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易嘉鸣没有再回山顶,易嘉宁得以睡一个好觉。奈何多年来自律的生物钟作祟,清晨六点自发醒来,但这里没有论文,没有项目,没有报表,也没有铺天盖地的策划书。
她被迫无所事事,推开书房门,惊觉书架上所有的书目都十分眼熟。她读书时的教材,闲时订购的杂志,为了支持同学买的动漫,大部头哲学和经济书,花花绿绿中文诗集,林林总总,都被易嘉鸣清楚地记得书名和封面,一一搜罗到了港城云巅上的无人之境。
当晚易嘉鸣仍然没有露面。零点钟响,她推开雕花大门,叫看守的阿骁打电话给易嘉鸣。成年之后没有门禁,但易嘉鸣一向不会晚归。
阿骁原本八风不动,听她讲任何命令都像耳旁风,但今天不知为何,闻言竟有些踌躇,被大小姐凌厉目光一扫,便犹豫了一下。
凌晨一点,易嘉宁抵达医院,等不及电梯,快步上楼,风衣角在消毒水气味的空气中上下翻飞。阿骁自发隐蔽在六楼安全通道口外,走廊里有黑西装的马仔看守,认得是大小姐,四肢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不问缘由,一个箭步让开过道,弯身鞠躬。易嘉宁目不斜视,走到病房门前用力一推。
易嘉鸣腿上放着薯片袋,手里握着电动手柄,由于打的是恐怖游戏,他被突然洞开的门吓了一跳,一个激灵转过头去,嘴边还沾着薯片渣。
易嘉宁两手插袋,黑风衣黑西裤加黑马丁靴,和他一身白蓝条纹病号服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浩南哥对上春田花花幼稚园小班班长。
两人隔着半个会客厅面面相觑,易嘉鸣慢慢怂掉,慢慢向下溜,慢慢钻进被窝,慢慢把脸遮住,只留黑亮眼睛在外面,探究地看易嘉宁。
易嘉宁走过来掀他的被子,声音里压抑着怒气,“我看一下。”
易嘉鸣攥住被角,“我没事。”
易嘉宁说:“既然没事,为什么跑来住院。”
易嘉鸣气哼哼,“本少爷这是无家可归!”
易嘉宁愣了一下,随即气得脸都白了,手上用了力气,易嘉鸣“嘶”的一声,被子被她扯开,病号服下摆凌乱地露出绷带纱布,边缘外露出一痕血红的印,还有细密的针脚。
易嘉宁把手一松,转头向外走去,顺手把门甩上。易嘉鸣的助理在医院守了两晚上,因为易嘉鸣不让他给易嘉宁打电话,也不肯回家,他心神不宁,此刻见了易嘉宁如有了主心骨,小步跟上,把事情始末都讲清楚。
近来满城风雨,义东社下的公司大手笔吞了顺明堂的股份,意图洗牌进出口公司,顺明堂也不是善茬,两方几次进退谈判,昨晚终于在铜锣湾发生火并,对方有意暗算,人多势众,易嘉鸣被砍了一刀,就伤在腰上。
易嘉宁说:“顺明堂行事低调,不会主动挑事。”
助理说:“顺明堂也是狗急跳墙。少爷一定要查清楚上次您在机场被绑架的事,宁抓错不放过,这个关头上对方心虚理亏走投无路,怕事情查出,少爷会把事情做绝,才会……大小姐?”
易嘉宁猛然回过头,精致眉目间神色冰冷,几乎要掉下冰屑,片刻后移开目光,叫手下把人带过来。
易嘉鸣靠在沙发上,看易嘉宁把出卖她航班的助理和动手砍他的人处理干净。易嘉鸣自己的人侍立四周,虽然早就知道大小姐的手段,仍然脊背发凉,只有易嘉鸣安之若素,咔吱咔吱吃薯片,等两个满身是血的人被拖出去,还递薯片到易嘉宁唇边,“嘉宁,消消气。”
易嘉宁注视着他,“那天我误会你,为什么不解释。”
山顶别墅被保护得密不透风,嘉宁恨自己被动没心没肺。
易嘉鸣弓下瘦薄的脊梁,抱住她的膝盖,把头耷上去,慢慢松口气,“嘉宁……我好累。”
嘉宁不应。他继续说:“嘉宁,我可不可以回家?”
易嘉宁说:“不可以。”
易嘉鸣摊手,无奈地说:“你看,我是真的无家可归。”
易嘉宁叫来值班医生问伤势,值班医生看着易嘉鸣在她身后挤眉弄眼,不敢招惹,硬起头皮,斟酌着说:“……回家也是可以的。小心撕扯伤口,缝针的部位不可以碰水,五天后来拆线。”易嘉宁这才终于松口同意他出院。
阿骁沉默地开车,易嘉鸣未经打理的头发搭在眉头,乖顺如一只人类幼崽,抱着一大箱零食和游戏机跟在嘉宁后面爬上车,又跟在她后面溜下车。
易嘉宁抽着烟走在前面,低头拢火,不知是因为山顶风大还是鞋不合脚,身形不着痕迹地晃了晃。易嘉鸣把纸箱放下,快步走过去摸她的额头,被烫了一般缩回手,又垂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
最近心情紧绷,碰上今晚大风降温,嘉宁在发烧。强撑着挪回卧室,向床上一倒,易嘉鸣打电话叫来家庭医生,逼她喝下温水和药。到了凌晨五点,嘉宁烧得面色晕红,皱着眉头醒来,小声地咳嗽。易嘉鸣坐在床边地上翻书,闻声回手摸一摸她的体温,“嘉宁,你还要喝一点水。”
他起身把书放在嘉宁床头,正要离开,一只滚烫的手握住他的手腕。
窗外海风呼啸,嘉宁的意识含混而迷乱,声音柔软如一根悬挂秋千的丝线。易嘉鸣弯下腰,听到她干涸的嘴唇里吐出四个字:“丹尼别走。”
他把嘉宁凌乱的长发压回耳后,“叫我嘉鸣。”
嘉宁睁开烧得通红的眼睛,迷茫郁结的一双含情目注视他,没有出声。
仿佛如果他不叫嘉鸣,他们血管里流淌的就不是相同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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