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二十一年,傍晚,一辆普通的马车随着人流向城门驶去。越是临近城门,车厢里的氛围越是紧张。陆琅华紧紧抱着手中的锦盒,里面是阿爹留给自己的遗诏。
“本朝还未有过享封地食邑的公主,早早分封恐遭人非议,等我死后,你再拿出来,他们必不敢多言。”阿爹为她殚精竭虑,拖着病体还想着护她周全,让向嬷嬷带着她挑个时机前往封地,不可多留。“我已传了密旨,让新叶来人接你,你可与他们在途中汇合。”今天是阿爹出殡的日子,宫门口烦乱,宽出严进,她们四人便悄悄溜了出来。
就在马车即将驶出城门的时候,突然被拦了下来,向嬷嬷和秦兰、秦月不动声色挡在她面前。车帘被掀开,一个宦官低眉顺眼,“传皇上口谕,嘉阳公主在昭阳宫接驾。”昭阳宫是母妃的寝宫,她从小到大一直和母妃住一起,就算母妃故去,她也未曾迁宫。
现在的新皇应该是先前的太子殿下了,他们兄妹关系并不好,这也是阿爹为何让她立刻前往封地的原因,晚了就不一定走得了了。这不,被“刚好”拦在城门口了。
“知道了。”
马车掉了头往回走,从速度来看明显换了车夫,琅华也管不得这些了,她现在自身难保了。
向嬷嬷看着一脸愁容的嘉阳公主,心疼道,“公主别怕,您手上有先皇遗诏呢。新皇刚登基,不敢违抗父命的。”
陆琅华抬了头,雪白的脸上犹带泪痕,眼眶发红,身上穿着普通的棉布衣裳,发簪也是简单的银簪子,却掩不住她的娇艳无双。嘉阳公主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从小金尊玉贵地养着,哪里像今日这般奔波劳累过?
向嬷嬷是公主的奶嬷嬷,看着她从一个奶娃娃长成如今的模样,早已把她当命根子一般了。纵然心里疼得厉害,还要思虑再三为她谋划。要是公主有个兄弟就好了,凭着当年宸贵妃娘娘的盛宠,今日这新皇就该换个人当了。亲兄弟当了皇帝,咱们公主才能有好日子呢……
昭阳宫里已经空无一人,她们四人一到就被看押在偏殿的一处耳房内,哪里都不许去。
“这里也没个茶水点心,公主饿不饿啊?”向嬷嬷环顾四周,连把椅子都没有,更别提吃食碳火了。
陆琅华摇头,她现在哪里顾得上饿不饿呢,只盼着她这位皇兄早点过来,是生是死给个痛快。说不定死得快些,她还能追上阿爹呢,然后一起去找阿娘……
琅华无声地流泪,她好想阿爹阿娘啊……
等了半日,外头才有了动静,一盏盏宫灯由远及近,几个小宦官进来在各处点上灯,照亮了角落里的四个人。陆琅华抱着个盒子缩在最里面,另外三人围着她,也不知道是保护她还是围着取暖,总归是落魄样。陆嶦瞧着心里是舒了一口气,便叫高意取个炭盆来,然后在新搬来的椅子上坐了。
“父皇给你留遗诏了?给朕瞧瞧。”陆嶦烘着手,语气轻松却不容违抗。
琅华起身,趔趄一下,顿了顿,才敛了神色继续往前走。陆嶦这才发现他这位妹妹竟穿着棉布衣裳,不知为何,他的第一个念头却是——父皇该心疼了。随着琅华的样子逐渐清晰,陆嶦这位刚刚登基的新皇也离她越来越近。二十岁的少年天子,眉眼间的骄矜和琅华如出一辙,凤眼长眉,鼻梁高挺。与往日深沉郁色不同,今日他志得意满,气度更添三分张扬,实在耀眼得很。
陆琅华取了遗诏递给他,陆嶦看完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真不愧是他的心尖尖,大魏朝公主中的第一人啊。”
“这是父皇遗诏,请陛下肯允。”琅华姿态放得低,甚至福身行礼,而陆嶦也不叫她起,直到她的身体开始打晃,才说“免礼”。
“父皇遗命,我不敢不从,可是妹妹还太小,做兄长的不放心啊。要不朕给你指个驸马,给你修公主府,你们就住在京城,食邑朕是不会少你的。”
“皇兄!”
“妹妹千金之躯,怎能跋山涉水去那么远的地方呢?妹妹莫辜负朕的心意啊……”
不等琅华开口,陆嶦便带着人离开了,而昭阳宫也进了新的宫人伺候。
陆琅华在向嬷嬷怀里气得直发抖,“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向嬷嬷哽咽道,“公主不怕,老奴定会护您周全的。出宫建府也没什么不好,您是公主,谁还敢给您脸子瞧?”
“嬷嬷,你看他!阿爹尸骨未寒,他就欺我至此,他还能给我挑个好夫婿不成?”陆琅华泪流满面,瘫了身子喊阿爹,可惜以后再也没有人温柔地给她拭泪,抱她,哄她了。
两个大宫女也在一旁默默垂泪,向嬷嬷感慨世事无常。先帝疼爱公主,想再留在身边几年,便未曾急着物色驸马,却不料突发疾病,短短一月便撒手而去。临终留了遗诏,盼着公主离开京城,自在逍遥,不想竟被拦了回来。就连婚事也落在了新皇手上,真是要任人搓扁捏圆了……
向嬷嬷抹了泪,安慰琅华,“公主,皇帝刚刚登基,正是攒名声的时候,若是他真挑了腌臜人给您,于他名声有碍。您大可去哭诉去。”
“可是,谁会帮我呢?”她阿娘是孤女,无得力外家。又因阿娘得宠,惹得宫里眼红,宫外唾骂,她一身荣辱全系在阿爹一人身上。如今,竟是孤立无援,“阿爹,呜呜呜……”
“公主想差了,顺王,和王不是您的兄长了?”
“他们会帮我对抗大皇兄吗?”陆琅华满怀期待,望向向嬷嬷。
“就算他们不管,还有御史言官呢,您是有封地食邑的公主,怎么着也不能被白白糟蹋了。”
“对,嬷嬷说得对,我不怕。”
向嬷嬷这才放了心,伺候她喝了一碗安神汤,瞧她睡熟了才出来。
秦兰迎上去,“嬷嬷去休息吧,我来守着公主。”
“哪儿休息得了,公主夜里怕是要做噩梦,我还是打个盹罢了。”又问她,“你瞧小厨房可有异样,新来的宫人可规矩?”
“我瞧着没什么不同的。”
向嬷嬷点点头,心想皇帝还不算太坏,没在这些小事上嗟磨公主。
明德殿的暖阁,陆嶦正在用宵夜,他刚刚登基,事情繁杂,忙到这会儿才稍作休息。
“怎么样了?”
嗯?高意愣了一下,转瞬便明白了,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哭到半夜,已睡下了。”
陆嶦冷哼一声,就知道哭。他擦了嘴角,问道,“先帝的嫔妃都安置妥当了?”
“是。淑太妃被顺王爷接出宫了,德太妃被和王爷接出宫了,其余的都搬到延福宫了。”
先帝仁悯,不忍后妃殉葬,特意交代在宫中养老。幸得嫔妃不多,高位有子的又能出宫奉养,剩下的不费什么心力。
“放宫人出宫一事,你督促着内廷司赶紧办。”
高意犹豫道,“是不是等过完年再办呢?否则来不及遴选新宫人啊。”这逢年过节的,只有人手不够的,怎么能在这个关节放掉有经验的老人呢。
陆嶦皱眉,“今年不必大办,再者,宫里一共才几位主子,要这么多伺候的吗?”
高意称是,自去叫人去给内廷司传话。第二日,宫里年纪大了,或是自愿出宫的就开始去内廷司登记了。
陆琅华夜里睡得不好,可在安神汤的作用下还是昏昏沉沉睡到了晌午。她懒洋洋地起身,由秦兰秦月给她穿上一件月白底绣菊纹的大套衫,在暖意充足的寝殿里也不觉得冷。在镜子前端坐了,秦兰拿了一把牛角梳给公主梳头发,向嬷嬷轻快地走了进来,“公主还没梳洗好?手脚快一点。”
秦兰应是,手上快了两分,轻巧地挽了一个分髻,簪上一只白玉簪。陆琅华纳罕,“嬷嬷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向嬷嬷捧着褙子给她套上,“老奴就说公主不必忧心的。刚刚明德殿传了信儿,晋封公主为长公主的圣旨就在路上了,马上就到。”
此话一出,秦兰秦月都抑制不住地惊呼一声,这说明皇帝还是拿咱们公主当妹妹的,没有不闻不问地略过去。很显然,向嬷嬷也是这么想的,“等接完圣旨,公主亲自去一趟明德殿谢恩。皇帝给了这个恩典,您不妨就坡下驴,和和乐乐的多好是不是?”
陆琅华眼里却没多高兴,“谁知道他是不是憋着后招呢,嬷嬷也太轻信他了……”
话未说完,就叫嬷嬷捂了嘴,她左右张望一番,还好没叫新来的宫人进来伺候,“小祖宗,慎言吧!这昭阳宫就我们三个旧人了。”
“什么?”陆琅华推开向嬷嬷,亲自撩了帘子往外看,果然,目之所及,行礼的全是生面孔。她狠狠一摔帘子,气急道,“陆嶦凭什么把我的人都撤了?!”
向嬷嬷言语中都透着苦涩,“一朝天子一朝臣,听说年前宫里要放出一大批宫人,已经开始登记名字了。”
“那你们呢?你们也要走吗?”陆琅华拉着她们三个人的手,先是焦虑再是落寞,“我是个没用的,你们跟着我,也落不着好,还不如趁这个机会走了,我尚且能给你们一点贴补。”
秦兰秦月对视一眼,“扑通”就跪下了,哭道,“我们自幼跟着公主,除了伺候公主,什么都不会,公主别赶我们走。”
陆琅华见状,眼中也起了雾花,向嬷嬷趁机劝道,“公主此时最要紧的就是和皇帝缓和关系,若是再与他针锋相对,我们三人就真伺候不了公主了。”
陆琅华听进去了,接了圣旨,也主动去明德殿谢恩。只是不巧,枢密使兼参知政事赵元平正在殿内和皇帝讨论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