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乔姝像往常一样去给李氏请安。
李氏虽厌恶她,晨昏定省却要她日日不落,不过大多时候怠懒见她,在外面站一站也就罢了。
这日乔姝却被叫进了正厅,她心里咯噔一声,飞快地思索是出了什么变故。
路很短,心中刚有个模模糊糊的猜测,已经看到上方坐着的横眉竖目的李氏,以及她旁边站着的庄嬷嬷。
见此,她反而确定了那个猜测,定然是跟昨天她拒绝沈兴言有关,之前都是小打小闹,昨天沈兴言的破口大骂大约让很多人都听见了,庄嬷嬷不可能不知。罢了,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低眉顺眼福了福身:“见过夫人。”
一盏上好的青瓷茶盏凌空飞了过来,还好准头不够没砸到人,但里面微热的茶水仍是泼了乔姝满脸,与此同时伴着李氏的怒喝:“乔氏,你给我跪下!”
乔姝一言不发地跪下。
“你可知错!”
“儿媳不知。”
“你还有脸自称我儿媳,当初凭借一张面皮勾引我儿子,又以微贱之躯谋得正室之位,这也就罢了,怎么,进了府后,还把自己供起来了?你既不愿圆房,我便送你一纸休书,自己家去吧。”李氏最不愿见到的,便是自己当成眼珠子心疼的小儿子被人瞧不起,何况嫌弃他的,还是那个狐媚子,丧门星,若不是念在儿子喜欢,她早就把她打发出门了。
“儿媳……不敢。”
“你若不想被休回家去成为你们全族的笑柄,就乖乖跟我儿圆房,若能得一男半女,我自不会再逼你。”李氏以为抓住了她的软肋,看她并不反抗的模样,气稍平,“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明天我就要看到元帕,否则……”
威胁的话还没出口,就见乔姝倏地抬头,她语气就更带了三分冰冷:“否则你就不用再出现在侯府了。”一字一顿。
乔姝无奈,只能先行应是,见她答应,李氏声音平缓了些许:“去院子跪着吧,也是我太过慈和,念你照顾兴儿辛苦,竟一直忘了教导你规矩,好在现在也不晚。”
乔姝险些气笑,一言不发地走去院中跪下,青石板路冰冷坚硬,此时是夏日,衣衫轻薄,刚跪一会就硌得生疼,只能咬牙忍耐,若她所料不错,沈微言一会就会前来请安,再等等,她定定地盯着石板缝隙中长出的一朵小花,不顾四周丫鬟们若有若无的讥嘲。
夏日的傍晚,天色依然明亮,晒了一天的青石板仍散发出滚滚热意,她的额头和鼻尖都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脸颊通红,唇色却是惨白,被泼湿的头发一缕缕粘在胸前,整个人摇摇欲坠。沈微言刚走进院子,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这是怎么回事。”沈微言语气平静,眼中却含着怒意,“你先起来。”
乔姝的眼珠这才动了动,看到是他,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来:“大哥,是我犯了错,惹怒了夫人,她只是在教我规矩。”
“什么规矩,需要这么教,母亲也……”抿抿唇,他不好说长辈的不是,“你先回去,我进去跟母亲说。”
乔姝没什么力气,被他拽了起来,踉跄一下,勉强稳住了身子。沈微言见她脸上的汗和发上的湿痕,掏出一张素帕地给她:“你先擦擦,能动了就先回去,听话。”
乔姝点点头,垂眸,眼中划过一抹光,她已经想到了圆房这事解决的法子。
……
沈微言自李氏那里出来,站在岔路口,犹豫了一会,迈步向沈兴言的院子走去。
没成想,途中,他看到了今日跟在乔姝身边的小丫鬟,她一脸惊惶,看到沈微言更是欲躲起来。
“站住,三少奶奶呢?”他眉头已经微微皱了起来。
“三少奶奶说,她想静一静,让奴婢在这等着。”
“她去了哪里?”
“那边亭子。”
沈微言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那边恰好是镇国公府的内湖,亭子就矗立在湖边,乍一看去,哪有半个人影,他的心禁不住悬了起来,叮嘱了丫鬟一句,就向湖边快步走去。
亭中果然空无一人,此时日落西山,天色转黯,漠漠昏黑自东边席卷过来,周围悄无声息。他怕喊声引来别人,到时候情况更难处理,只能一人环目四顾,想尽快找到她。
忽然,他的目光凝在湖中,一个纤细的背影,涉水向着湖心走去,步伐虽慢,却极为坚定。饶是他向来沉稳,此时也是心神巨震。
“乔姝!”那抹身影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动作反而加大了。他迅速扔下了外袍,冲向那个身影。
水已经没过了乔姝的胸口,感觉身后的人快要追过来了,她索性脚一收,直接沉了下去,没两秒,就感觉腰上多了一条温暖有力的胳膊,他把她拦腰抱起,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一路抱回了亭子。
夏日晚上,风仍有些凉意,几乎是一出水,乔姝就打了个哆嗦,到了亭子,他也没有放下她,沉着脸把桌上的外袍裹在她身上。
沈微言嘴唇抿得死紧,几乎抑制不住胸中的怒意,他正想狠狠教训她两句,却在看清她脸上的神色后,哑了声音。
“你……”他终是不忍苛责她,“便是天大的事,也不至于寻死,究竟是怎么了。”他怕乔姝难堪,先前并没有问李氏因何罚她。
乔姝只是僵硬地靠在他怀里,眼睛无神地望着虚空,泪水止不住顺着面颊滑落。
就在他以为乔姝不会开口的时候,她却动了动,望向那清隽的眉眼:“夫人命我,今晚与三少爷圆房。”
他张了张口,却是过了几秒才找到声音:“是因为,昨天的事?”
“是,可是我不愿。”她泪眼朦胧,注视着他,“我这短短的十几年,一点也不快活,及笄之前,几乎都被关在小院里,所拥有的只有头顶那一片天空罢了。后来好不容易跑出来一次,却就遇上了一生的磨难。”
深吸了一口气,她睫毛微颤,眼泪掉的愈急:“我一点也不喜欢他,可是爹爹官职微末,又怎能与侯府抗衡,我只能嫁他,否则就是给家中招难。”
“……抱歉。”他低低地说,对于沈兴言的婚事,他不关心,也未曾了解过。
“与你何干,势不由人罢了。”她唇角微弯,“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上天竟未曾忘了我,让我遇到了喜欢的人,我才真正体会到,原来,有些人,看一眼都觉得开心。我不想奢求别的,能偶尔看看他,我就满足了。”
沈微言似是有了预感,又不可置信,他有些僵硬地看着这张数次入梦的脸,眸中情绪翻涌。
“我心悦你,沈微言。”她揪住他的衣襟,眨眨眼,泪痕犹在,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他第一次看到她展露出这样的笑容,印象中,她总是沉默的,顺从的,眼中永远笼着清愁,他才发现,原来她也可以笑得这般甜美,这一刻,这张泪中带笑的面庞,就此深深刻在了他心上。
他嘴唇翕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笑意逐渐勉强起来,眼神变得黯然:“真是……不知廉耻,请大哥不要放在心上,我不会再寻死了。不过是身子罢了,他要就给他。”想要推开他,从他怀抱里出来。
“不行。”他几乎是立刻开口,抱着她的手紧了紧。
她拧眉望着他,语气竟有些尖锐:“大哥以什么立场说这话呢,您毕竟只是大哥,何况,夫妻圆房,天经地义。”
他避而不答,只是说道:“我来想办法,明日自会给母亲交代。”
“不必了,躲过一次,次次都来找大哥不成?不论迟早,总得圆房的。我当趁着沈兴言还有余力,也好怀个一男半女……”
他用手掐住她的下巴,不愿听她愈说愈过:“你莫拿话激我。”看她眼圈红红,终是不忍心再看,放下手,转头望向远远的灯火,语气无奈却坚定:“你不愿跟他圆房,便不用勉强,更别因为他伤害自己。你不是什么不知廉耻,只是,我终究是你大哥……”
她的脸色一点点灰了下来,默默从他怀里站起,而这次,他没有再拦。
“明日,我便去江浙一带办差,归期不定,你多保重。”
“好。”她低头,本已干涩的眼中,又落下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