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弗瑞兹进入冬季后最严重的一个雾天,而恰巧,他们的国王要在今天举行婚礼了。这并不完全是一个只有乌云和浓雾的阴天,偶尔惨淡的冬日阳光竟也能钻过两三条云隙漏到人间,但无济于事,雾还是越来越浓了,整个雪原像被亿万只大蜘蛛吐的白丝给裹住了,从天上望去,只听得热闹鼎沸的人声与音乐,却见不到一个人影。
这场婚礼仿佛是一群幽灵的狂欢,垂死的老人和隐匿于世的巫师们,一定会从这浓雾中看出不祥的征兆,他们会用干瘦得像枯木的手抓住自己养了十几年的老猫,瞪着浑浊的白内障眼睛,对自己的猫们自言自语地重复。
“这不是婚礼,这将是一场可怕的葬礼,这不是婚礼,这将是一场葬礼,都要死!都要死!”
但谁都听不到这些预言般的诡异话语,人们都在庆祝,甚至已经决定在夜幕降临后进入狂欢。他们最敬爱的王,终于要迎娶王后了,这一场意义非凡的婚礼,不在白都法斯托,而是在他们的雪原弗瑞兹,他们的萨孟神,比所有的天使和恶魔,都更关心他们这座北城。
一大早,所有的居民就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聚在了行宫外,他们的国王和王后,将从这座雪白的石殿出发至教堂,完成王后的加冕仪式,最后在傍晚时分,整座城市将点亮比天上的星还要多的火把,恭送他们回到行宫,完成那拖延许久的血祭,将贡品祭祀给天堂和地狱中的伟大存在。
奥利维只知道塔尼亚的俘虏是这场婚礼的贡品,却不知道此刻他的族人们,也在那些肮脏简陋的鹿皮帐篷里哭泣,那些丈夫冬猎未归,孩子被夺走杀死的母亲们,躲在这场繁华乐事后,无助地抱在一起,一双双蓝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像是要滴出血来。
人类的孩子在未满两岁前,并不被约尔塔的法律当作具有公权的个体,他们只是一些会哭会叫的肉块,多少不知节育的父亲,把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卖了抵偿赌债或者换瓶酒。就连这位即将戴上后冠的王后,也在幼时,被父母当成鹿皮鹿腿那样,卖走了吗?
教堂里,阿诺坐在阿道夫的身边,看着祭司们把一块红绸抖开,盖在了那群死婴身上。他浑身因为强烈的情感而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那块掩盖了屠杀的红布,像是要把这布连同它遮掩的罪一起焚烧个干净般,他情绪激动到了忘记自己的苦难,无意识地啃咬起大拇指,却碰到了手套上的黑色蕾丝,这些日子来,他终于第一次主动同阿道夫说话了。
“为……为,为…为什么!”
他的口吃因为激动而变得更加严重可笑,阿道夫本想继续保持着那从容又冷漠的笑容来回答他,可他看到少年的眼泪流了下来,就像是代替了那些失去孩子的母亲们来质问那刽子手一般,带着严厉的谴责与难以轻视的痛苦望着自己,求个答案。
于是,阿道夫也不笑了,撩起自己妻子的面纱,抽出手帕替他擦干了源源不停流出的泪水,“我的阿诺,你为什么哭,他们又不是你的孩子,你根本不认识他们。”
阿诺因为男人温柔的动作和几近庄重的口吻而哭得更厉害了,周围都是人,所有的人都在笑,最近的那位妇人已经发现了他的异样,微展扇子捂着嘴向身旁的丈夫说着什么。阿诺捂着了嘴,避免紧接下来的一声止不住的抽噎,阿道夫将哭泣的小妻子搂紧怀里,在他耳边继续说着。
“你看,这里所有人都在笑,只有你一个人哭,我的阿诺,这个国家没有人会明白你在为谁哭泣的,只有我懂你,你比天使更善良更仁慈,我知道你今天定会为他们哭泣,尽管我不会为他们哭,而我还是和你一起穿了黑色的丧服来这里了。”
怀里哭泣的少年停住了颤抖,慢慢抬起哭湿的脸庞,带着怀疑和惊讶的眼神看向了阿道夫那双迷人的金色眼睛,男人露出了略微伤心的笑容,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你把我看成冷酷无情的恶魔,可是我爱你,还记得是谁第一个说爱你的,我确实对这些婴儿的死毫无怜悯,但我想让你知道,我会心疼为他们而哭泣的你。”
甜言蜜语,半信半疑,阿诺抬目四望,一张张陌生的笑脸,所有的人都一样冷漠,他离开了阿道夫的怀抱,自己擦干了眼泪,放下了黑色的面纱,行宫中的礼仪训练,让他故作坚强冷硬的举止带着优雅的气质,阿道夫看着自己的小妻子睫毛还湿着,却像一位真正高尚的贵族夫人那般坐直了身子,呡紧了悲伤的美丽双唇,略过所有的人,看向祭坛左边的米迦勒神像,十指交叉,为那些婴儿的灵魂做着无声的祷告。
阿道夫的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慢慢捏紧了般,又酸又软,他就这么盯着少年把祷告做完,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地,直到把阿诺的脸都看红了,才被少年从黑纱后面飞来的嫌弃目光给叫醒了。
“以后不许在这么多人面前向你们的米迦勒祈祷了,你知道你祈祷的时候,有多美吗?”阿道夫拉过少年的手,又将他往自己身边搂紧了几分,他隔着那蕾丝手套,吻了吻阿诺手指上的黑色对戒,他看到少年依旧会对自己的殷勤和甜言蜜语脸红,阿道夫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喜悦,同那种胜券在握时的感觉有所不同,带着一丝陌生的甜味。
“我的阿诺啊,何必向什么天使和神祈祷,你没看到我在你身边么,把你的愿望告诉我,我会比任何天使都听得认真的。”
吻到底还是落了下来,阿诺被阿道夫搂住了腰,任他怎么推拒,阿道夫还是掀起了他的面纱,吻住了他的唇,在他们周围的贵族们被这大胆的行为惊起一片嘘声,一些不谙世事的贵族小姐少爷,都好奇地红了脸。
阿诺知道许多人在看他们,这让他也红了脸,可阿道夫像是不得到他的回应就不罢休般,他挣扎一番,却因为天生的腼腆,在众人面前不敢太过拼命,最后还是闭上了眼,勉强开启了牙关,放任那无恶不作的舌头进来了,他被吻得几乎软了腰,阿道夫吻完后,还向周围的贵族们笑眯眯地脱帽表示唐突冒犯了。
“各位先生女士们,实在抱歉,我和我的妻子前几日才结婚,他今天实在太美了 ,我忍不住向他表达心里的爱意。”
他的这番话,引起一些男士的称赞和妇人的无声羡慕,他戴上帽子坐回位置,脚被自己的小妻子狠狠地踩了一脚,阿诺的脸现在还是红的,阿道夫不要脸地又搂住了他,阿诺气得不行,才想挣开,就听这诡计多端的恶魔在他耳边低语道,“我冷,你想让自己的丈夫在这里冬眠吗?”
阿诺回瞪了他一眼,似乎在说,“那又如何”,可身子到底是没再挣扎了,有些自暴自弃地任阿道夫抱着取暖了。
而几乎同时,和这些婴儿有着同样血脉的王后,正从温泉中走出,赤裸着被泉水温暖成粉色的雪白身子,金色火焰为滚边的红色长袍,像一阵火红色的温柔香风,被面带笑容的祭司们一齐展开,红袍飘扬而起,穿过新娘的美丽胴体,穿到了奥利维的身上成了嫁衣。
这摩尔族的男孩,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被人盘起洒上香粉的金发,闭上水蓝色的眼睛,任羊毛刷子把胭脂香粉涂抹到自己的脸上。红色的透明长纱,像一条望不到边的彩霞,连同橄榄枝和金箔编成的花环,一齐戴在了他的头上。
他看到俊美的红发国王,也是一身红衣,戴着镶满宝石的金色佩剑,站在门边对他微笑着伸出了手。奥利维把自己的手交付给了卡洛斯,他的手一落进男人的掌心就被用力地握住,他看着那金色独眼里的笑意,明白眼前的国王是真心实意感到幸福的。
奥利维可怜这一无所知的国王,他无意识地想要减轻自己的愧疚感,便用更甜美温顺的笑容,在红纱后面回望了卡洛斯一眼,他看到男人那总是微蹙的严肃眉宇稍稍舒展,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庞,干咳了几声,却在长袖下将他的手牵得更紧了。
【我和恶魔一起欺骗了这可怜的至高无上者,瞧他为这虚假的真爱笑得如此温柔,他把我和那人混在一起当成了一个。】
奥利维突然觉得自己也一样可怜,甚至比卡洛斯更可怜,傻瓜总比清醒的人要幸福,至少卡洛斯还能为这谎言而感到幸福,而自己呢?
这么想着,门在他们眼前打开了,红色玫瑰铺成的路在奥利维脚下延伸,他从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玫瑰,牵着他手的国王,把所有的红玫瑰都用在了他们的婚礼上,他被卡洛斯抱起,长长的红袍被人拉着,国民们在为他们欢呼,浓雾中,他就这么被抱着,走完了这条红玫瑰覆盖的白色长阶。
他被扶上了金色的撵车,同卡洛斯一起坐在里头,在一片浓雾中,慢慢地前进,玫瑰花一路都在抛洒着,他在雾中看到人群的脸忽然出现又消失,所有人都在高兴地叫喊,挥舞起来的双手,甚至,他看到了和自己在垃圾堆里做过捉迷藏的几个脏小孩,同过去一样手干瘦又机灵调皮,在房屋的长廊和顶上跟着他的金撵跑啊,跳啊,朝他大喊。
“小山芋!小山芋!”
明明雾是这样浓,可奥利维却把他们贫苦的脸庞看得那样清楚,他甚至看到了他们手上的冻疮,因为饥饿而凹陷的双颊,他想撩开金撵上的幔子,跳到那些屋顶上,回到他们中间,可他一抬手,就发现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疮疤消失的细腻皮肤。
奥利维嘴巴张了张,再没有房屋可让那群同伴追逐了,他到底没有跳下这豪华温暖的撵车,任自己的过去消失在浓雾中。
这可怜的孩子掩面哭出了声,卡洛斯知道所有新娘都会在出嫁的时候感到迷茫害怕,便抱紧了奥利维,对他承诺道。
“放心,朕会让你幸福的。”
撵车停下,教堂到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