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玉貂裘--第一百十七章 怀疑(一)

芸娣指着他身上说有大蜘蛛时,桓猊脸上有微微的呆滞,随后才沉了脸,显然刚才她抵触他的一幕没有被遗漏。

如果换做从前的他,定然是不许人这般挑战他的底线,芸娣正想着如何下台,忽然被他捉住手,给摸到他肩膀上,芸娣吓了一跳,忙抽回手,桓猊声音却是含着笑的,“妹妹说有蜘蛛,我怎么没瞧见,跑哪儿去了,你替我寻寻。”

他这样和煦的态度,又让芸娣诧异,眼抬起瞧他,正撞上他含笑狭长的双眸,是一点怒气都无,芸娣不由一愣,鲜少见到他这样子,这时又听桓猊唤道:“妹妹?”

仿佛被这一声喊回神,芸娣立即收回手,不好意思道:“刚才是我眼花了,大兄。”

桓猊看着她将指尖拢回袖口,随后也收回手,目光掠过前方的帐子,道:“赤龙还在忙,不妨去我帐中坐坐。”

芸娣低眉道:“不劳烦大兄。”桓猊的目光似在她脸上凝定几瞬,之后没有再勉强她,芸娣就此告别,桓猊仍站在原地,视线一直追随她脚步,芸娣渐渐有所察觉,心中鼓跳不断,最后不管其他了,甚至是落荒而逃的,当回去后,月娘瞧见她脸儿红扑扑的,还以为她得病了,连忙去寻大夫后,幸好芸娣及时劝住,没闹出笑话。

月娘出去后,芸娣也已冷静下来,唯独双颊还泛着红意,滚烫的,她不觉用手背轻碰,双眸儿转动,浸出些忐忑来,她不知自己为何这般忐忑,又为何这般慌张,是呀,她没做错事儿,对他慌什么,不该慌的。

芸娣越想越入神懊恼,不住在原地连连跺脚,忽地峥的一声,一跟素白簪子裹着帕儿从她袖口坠落在地上,清响得很,芸娣连忙捡起来,用手抹去烟尘,见没碎着,紧提的心骤然放松,然而这簪身崭新如初,唯独簪花尝尝被人摩挲许久,已见痕迹,可见之前拥有它之人时常爱抚。

不知怎么就想到这里,芸娣握住簪子一时有些烫手,而脑海中浮现的是那双狭长幽暗的眼睛,他从暗格里骤然探出一只铁爪时,她以为自己没命了,然而最后他放过她,后来竟然失忆了。

对从前都记不得了,留着没用的旧物作甚,那五色缕,那帕儿都没用了,可是护身符是她今年新求的,却被他暗自要了去,现在既然不记得,想来都不算数。

他当真失忆了吗?

芸娣不禁想着刚才他对自己温和含笑的神态,又觉得自己多心,若非真失忆,又怎么会对她不再有敌意,甚至和颜悦色。他现在这样子,根本不是从前的桓大都督。

越想越深,忽地发现,仅为了他一点异常,就忐忑到如此,芸娣不喜这种感觉,将纷杂的心思都压下去。

而这一边,桓猊掀帘回帐,之前含笑如常的神色一下子沉下来,仆从们大气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地伺候,桓猊翻开公文,却是没甚心思,索性丢了笔,大手一挥吩咐所有人退下。

众人都离开后,桓猊取出一块裹卷的帕儿,他用两根长指几下挑开,就见是被扯随了的帕儿,还有其他几样,他拿起碎得不成样子的五色缕,试图耐心恢复原样,可他不擅长此道,半晌都没有弄好,仿佛老天爷都在暗示他什么。

想到刚才她的抗拒,又怎能甘心。

他为了示弱摆出失忆这样的荒唐幌子,她还是不肯亲近他,甚至特地叫桃桃去给她,她仍是无动于衷,甚至毫不留情地剪碎这些东西。

当时看到这些碎了的心境再次涌上来,甚至更甚,桓猊再难压心中怒火,长臂一扫,直接将这些旧物扫落在地。

仆从们听见动静,如往常般进来扫捡地上的破旧东西,还没碰一下,主子一双冷眼扫来,乌沉沉的又似烈火灼烧,正是撞在火山口上,随即就被一脚踹翻,哎呦滚地求饶。

桓猊本是怒容满面,当瞧见他们颤惧的求饶声,又忽然笑起来,身躯往后一仰,双脚架到案叠着,姿态懒散,挑着乌浓的长眉,眼里满是浓浓的讥讽,对他们,似乎更对自己,可谁敢说,只听忽然一问,“我是阎王不成,让你们这般害怕?”

仆从们连忙摇首,战战兢兢谄媚起来,桓猊打断道:“出去。”

仆从们一愣,桓猊眼就望着他们,随后立即纷纷退出去,眨眼间没了踪影。

桓猊轻轻嗤笑,地上的破烂东西没人捡,任由放着也碍眼,他弯腰捡了,几下功夫收回帕儿里,这样的举止跟仆从们的惊惧滑稽有什么区别。

尤其他这样反反复复的,矫情,像什么样子,只不过是破烂玩意,一个都督竟藏着这些,传出去笑掉大牙,泼天的富贵,翻云覆雨的权势,要什么没有,但桓猊仍是小心翼翼放在帕儿里,收起来,放进袖口。他这辈子,真情少得可怜。

随后,部下来报云大夫回营,却见主公走出去几步,随后又折回问道:“可有传给十三郎君?”

部下道传了,桓猊双眉微敛,何尝不知她去时,赤龙也在,二人会有什么样的情形,不用想便知。

在如阿鼻地狱般血腥冷冽的战场上,他都不曾皱一下眉头,此刻心却被一只小手揪得疼,现在都这样了,再见到他们挨在一块,袖口里藏着相缠的手。

桓猊拧眉,最终几步折回帐中安坐。

部下心中纳闷,却知主公这样做,就有这样做的道理,并不曾多嘴问。

天色悄然暗下去,小药童过来传道:“郎君可在,我家先生回来了。”

芸娣面色一喜,连忙跟他前去,正见云大夫帐中,桓琨也在,他一眼瞧见她,面上并不见诧色,芸娣反而紧张起来,几步走进帐中,有旁人在,桓琨温声道:“云大夫正在熬药,要等上些功夫。”

听他这口吻,显然早知道她回来,芸娣眨眼也就明白了,是他遣小药童过来传信儿的,想必是她情绪藏不住,让他察出端倪。

芸娣挨到他身边坐,那活泼的小药童捧来热茶,冒着热气滚呼呼的, 她用指尖碰着,被烫了一下,轻轻嘶一声,同伴闻声连忙过来数落小药童,叫他快去寻清凉膏,小药童满满愧疚,连忙撒腿跑出去。

一时帐中安静,桓猊轻裘缓带,广袖宽如流云,趁无人注意时,长指寻过来,轻握住她的手心,微微摩挲。

芸娣眸儿轻瞥他,桓琨双目直视帐帘,似察觉她的视线,微微转过眼来,清透的两颗乌黑珠子,含着关切的询问,芸娣微微摇首,桓琨唇角浮起一个笑容,指尖在她掌心划动几下。

芸娣手心里痒痒的,不觉握住他的手掌。

她知道,他划了什么。

无事。

等了许久方才见云大夫熬药回来,一同进来的还有桓猊。他进来时目光平静地掠过芸娣,之后才是桓琨,却被他这一眼瞧着,芸娣心中竟惊,手心下意识抽回,桓琨却握得紧紧的,不愿放开。

直到云大夫走近,手里端着熬制好的药,桓琨上前道:“不过是小病,难为兄长记挂。”

芸娣跟在他身后,略低着眉心,眼中掠过碎波,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刚才竟会那样做。

桓琨饮下药后,芸娣和桓猊不约而同放松了神色,之后云大夫又仔细叮嘱,灵芝虽有大效,但压着毒气,也伴随出来一股热气,这几日难免有流血之症,当少饮鹿血之类。

芸娣在一旁听着,不免双颊微微烧红,桓琨神色如常,一俱应下,方才离去。

中途,桓琨发现人落在身后了,止步回首,他身旁无奴仆随从,只有芸娣一人,她见他止步,也下意识一同停下来,接着,就见桓琨朝她伸出手来,唇角含着和煦的笑,“过来。”


芸娣下意识逡巡四周,正见附近有站岗的士兵,虽然怕他们瞧见,但还是把手搭上去,比起她的顾忌掂量,桓琨显然放松许多,他牵着她的手回去,不顾此刻是到处巡逻森严的军营,仿佛此时正在家中花园。

桓琨携她的手闲庭漫步,倦了就到一旁的石桌上歇息,她吃几口酒,脸儿绯红,他不许她再喝,夺过来,落花纷纷二人有说有笑,仿佛真就到到了这样的情景。

眼看要到了,桓琨含着笑,忽然偏头俯眼望下来,目光落在她脸上,是温柔平和的神色,“真想就这样走下去。”

芸娣不免道:“阿兄——”

桓琨低头拢了拢她衣领,也错开她欲言又止的眸儿,夜色里素来澄明的双眼微暗,笑着打断,“今夜无风,不妨就做个好梦。”

已至深夜,芸娣睡下后,桓琨掩住喉间额痒意,轻手轻脚撩起帐帘出去,外头再无一个士兵影子,帐前赫然站着一抹身影。

夜色下,罩得桓猊面颊黑沉沉的,看得不清,他掠了桓琨一眼,黝黑的双眼翻滚出惊涛骇浪。

桓琨亦望着兄长。

只有夜里,这血骨至亲的兄弟俩才露出白日里不曾有过的神色。

忽地,南边山林中窜出来一群飞鸟,扑棱双翅飞走了,打破这一场无形却又谁都寸步不让的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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