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城门忽然打开,涌出来许多禁武军。
当前之人正是禁卫之中最高的长官,领军将军顾家大郎,瞬息间,将这些作乱的流民团团围住,又拨开他们,朝谢玑走来,“谢廷尉辛苦。”
谢玑说无事,顾大处置骚乱后,又将几个主动闹事的流民带走,要带回去仔细盘问,谢玑却留住顾大。
顾大正欲问何事,谢玑去一剑砍下去,直将其中一个流民的半边臂膀给砍下来,倒在地上娃哇哇大叫,顿时将一旁几个同伙吓傻,面色惨白怔怔说不出话。
颤抖的眼皮对上谢玑一张冷脸,猛地一哆嗦,只觉双臂都寒了,忙匍匐在地上主动坦白,“大人饶命,我们什么都说,我们不是江北人,是——”
正说出要紧之处,倏地飞来几支冷箭,这几个同伙纷纷倒地,顾大一惊,当即派人去请大夫,谢玑却道:“箭上有毒,人没气了。”
顾大见他如此淡定,仿佛早料到这一出,想来也是,依谢玑的经验,不会想不到大庭广众之下审人会招来刺杀,但若将这几个同伙带回去,虽能盘问出更多秘密,外人却会说屈打成招,无人会信。
只有当众一审,不管吐露多少,只需证明今日之事是有人趁机挑拨,熄灭城外这些莫须有的流言,便已达到目的。
至于派刺客的幕后推手是谁,牵扯到朝堂之争,何必查个水落石出。
顾大派一支禁卫军去追刺客,之后领队折回城中,他前脚刚走,后脚谢玑派人带走这几具尸身,这些流民却无人搭理,正有个面容炭黑的流民悄悄离开,有手下看见正欲捉拿,谢玑眼神示意,手下就没动手。
这个流民还以为自己悄无声息离开,正悄悄溜回城中,向自家主子禀报情况。
与此同时巷口停着一辆牛车,谢玑站在车厢前行了一礼,“几具尸身停在廷尉处,有人盯着,请丞相放心。”
车厢中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六郎办事,我自是放心,今日六郎辛苦了。”
说话的正是桓琨,今日城外这一切,他早有防备,但不便当众露面,才请了谢玑来帮忙,至于流民这几具尸身,摆在廷尉处还有用。
谢玑策马离去,而牛车从巷口驾车离开。
阿虎探进身道:“丞相英明,附近果然有暗哨,是庾家的,可是要捉来细审?”
“试出他们是谁的人便够了,无需惊扰。”之后桓琨吩咐,“明早在城外开始摆摊施粥,救济无家可归的流民,至于今日在城外发生的一切,务必不能扰乱了民心。”
桓家在城门外施粥,有这一家挑起了头,其他世家纷纷效仿,流民问题虽未得到根除,但也起到了大的改善。
而今日城外的一切,都被封锁在外,不曾流传开来,一场危机悄然落下帷幕。
这件事虽小,但庾氏意图搅乱江左安定,破坏前方战事,如此枉顾大局,其心可诛。
芸娣看出桓琨隐隐的怒气,双手交叠于腿上,深衣袖大,遮住两只手心,其中一只小手慢慢摩挲过去,桓琨握住,与她十指相扣。
无需任何语言,他懂得她的心意。
芸娣也知道桓猊选择主攻幽赤关,绝非因为与李羌有染。
幽赤关在李羌所管辖的豫州境内,易守难攻,当初氐族攻入北方,就是以此作为突破口,一举攻下士气大振。
在氐人心里,幽赤关便是家门前的一道最强悍防线,只要一日不破,桓军就不敢来造次。可想而知一旦桓猊拿下幽赤关,不仅践踏氐人的地盘,也会给氐人心上一举重创,届时士气溃散,哪有还击之力。
因此桓猊才一反前两次北伐直取洛阳的念头,而是集中主力改攻幽赤关。
但此地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加上李羌早有防备,一场苦战难免,令人心寒的是,桓猊在敌人重重的江北辛苦作战,却遭自家人这般辱骂诋毁,偏生又有几个人不识大局,在这最需安定的时局下故意搅弄人心。
书房里挂着桓猊北伐前留下的佩剑,望着冰冷的剑鞘,芸娣眼前似乎是桓猊那一双似乎怒极又冷静极的眼神,此时想来,又有一种别样的情绪在心头蔓延。
“这把剑,是兄长第一次上战场时杀敌时的武器。”桓琨忽然出声道 。
芸娣下意识收回目光,过了片刻,又咦了声,“怎么剑旁边还挂着一幅水墨画,一杀一柔,是什么寓意?”
桓琨被她一转题,很快收起了公事上的情绪,起了兴致问道:“此画作的画手来头甚大,妙奴不妨猜猜。”
芸娣凝神细想,缓缓说出那个名字,“皇上?”
桓琨颔首,唇角微翘,笑容深远,“当时我与兄长,与皇上初到江左,江南旖旎风光,是与大漠落雁的江北截然不同,当时又无政务,走南逛北,皇上有一双丹青佛手,便做了这副山水画赠与我。一晃数载过去,此画风致不减。”
芸娣隐约知道他们过去的一些事,昔日皇上与众世家南渡来到江左,君臣同心,才有今日江南的繁盛,只是悄然间,昔日君臣的情谊已然不复,庾檀玄如今的猖狂,又何尝不是皇上在背后推波助澜。
一道温柔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芸娣才发觉桓琨一直在默默注视她,不禁抚了下自己脸颊,“阿兄在看什么?”
桓琨伸臂揽她,“我的妙奴好看,怎么也看不够。”
芸娣听了这句话,双颊不觉飞上两片晕红,“阿兄也好看。”
桓琨见她脸红,勾勾她鼻尖,“叫我什么?”
芸娣脸更红了。
“凤,凤郎。”
“再叫一遍。”
“凤郎。”芸娣手指头拧着,虽然二人早已交欢过无数回,身体也坦诚相待,但面对他,总不经意间生羞,这大约是女儿家面对心上人的样子,毕竟做了三年兄妹,乍然改换相处状态,一时难免适应不过来,反观桓琨一直冷静。
想到这点,芸娣不免疑惑觑他,却被桓琨捉个正着。
桓琨捧起小娘子乌漆漆的鬓面,在她唇上轻啄了下,本想这一下,禁不住,双唇在她面颊上轻轻擦动,发出轻轻的叹声,“倘若有一日,你心里有了别人,不要瞒着。”
芸娣原本羞粉的脸色顿变,露出苍白之色,想来她刚才对剑愣神的一幕被他戳破,芸娣随即狠狠扑到他怀里,一把抱住他腰间,双手环着,巴着他,“凤郎说这样的话作甚,我不要别人,只要你一个。”
桓琨低头亲亲她鬓角,启唇欲言,却见芸娣倏地抬头,双手捧起他的脸,狠狠咬住唇瓣,桓琨起先一愣,随后不禁紧搂住她,越发加重这个吻的力道,直到许久,芸娣才松开他,泪眼儿沾着湿意,眉梢软红,神色委屈,同时却也是骄蛮明艳的,“你敢不要我?”
指腹在她脸上揉刮几下,桓琨低声笑,“我想要的何止你。”手指渐渐往下移,流连在她下巴,又无关挑逗情欲的意味,“我想要你的心,一整颗的。一旦我知道,我会将那人的影子一点点扫除干净,你的心里,双眼里,只须有我一人。”
芸娣乍然听到他这番话,不免觉得霸道危险,桓琨见她不语,就狠狠捉住她的唇,在她耳边问,“那妙奴依不依。”
芸娣点住他红润纤长的双唇,双目流转,“我的心里只有一人,便只有凤郎,那你是凤郎吗?”
桓琨亲吻她的指尖,双目深邃望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平息城外流民之乱后,接下来一阵子,江左无大事。
江北这边,幽赤关虽易守,但抵不住桓军一改前两次北伐的凶悍,作战如猛虎,将氐军打得措手不及,伤亡惨重,一时缩在城中不应战。
傍晚,红霞照满幽赤关。
桓营。
天黑将至,营中几个士兵围坐在一起,篝火取暖,眼见初冬了,外面寒气重,日夜巡守的士兵熬不住,常打瞌睡,眼下身子烘烘热,精神劲儿就来了,聊得热络。
他们这些人都是底层的百姓,扞卫家国,收复山河,对他们来说太远,孩子婆娘热炕头,就是为了这个。
有个百夫长笑着把酒坛子恭敬递给卫典丹,卫典丹倒了一杯酒,笑着正要说,倏地见前方行来一道挺拔矫健的身影,连忙起身用袖口抹嘴,口中笑道:“主公您来了。”
桓猊往他身后掠一眼,士兵们双手背在身后,或者胸前胀鼓鼓的,桓猊道:“不必藏了,今夜警醒点,下回再犯,军法处置。”
众人顿时放松下来,卫典丹忙跟上去,跟在桓猊身后,含腰低头时,不经意发现他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五色缕,一时觉得眼熟,待想明白了,不觉诧异抬头。
桓猊感官敏锐,饶是走在卫典丹身前,也察觉到他异样的眼光,回眸扫来一眼,卫典丹却先笑起来,上前小半步,桓猊示意他将帐里的酒拿出来,这酒是丞相亲自酿的,千里迢迢送到荆州来,主公却没碰过一口,这趟北上又特地带过来。
卫典丹去取酒,帐前独自留下桓猊一人,等他双手捧着酒壶过来时,正见一道凛冽的冷光从桓猊背后刺去,而桓猊仿佛不觉。
“主公小心!”
卫典丹几乎飞奔而去,眼看刀刃将要迎入桓猊的后背,千钧一发之际,桓猊骤然转身,避开锋利的刀刃,转而一把捏住那刀柄的主人,力道极大,就听到女人的闷哼声,原来是个装扮成士兵的女刺客。
刺客被提入营中审问,很容易就问出来,是氐族的奸细,桓猊看见女刺客冷冷怨恨地看着他,仿佛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这种情绪原本对他而言,不该有触动,然而他眼中却掠过一双其他眼眸,于是鬼使神差问了一句,“你恨我?”
女刺客呸一声道:“你杀我父兄,毁坏我的家园,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喂给野狗吃!”
卫典丹闻言下意识看桓猊一眼,桓猊并不恼怒,“你恨我有何用,我不在乎你,你的恨,也无足轻重。”
女刺客拧眉,“你要杀要剐就是,尽说这些废话做什么,我死了做恶鬼也不放过你。”
桓猊这时收回目光,听到她及其幼稚的话,也并不觉得可笑,“下辈子就干干净净的,别再惦记上辈子的恩怨。”说罢挥挥手,卫典丹吩咐把女刺客拉下去处决,等卫典丹回来,桓猊问道:“酒呢?”
卫典丹这才想起来,刚才救主公太着急,把酒壶都洒地上碎了,桓猊道:“我就带来这么一坛酒,就让你这么给毁了,”桓猊又说算了,“我这个弟弟也不省心,惦念我这个兄长,每年只送酒来,人不来,空对着酒有什么意思?”
卫典丹笑道:“等主公班师回朝,想来已是来年开春,京中多少花风流,有的时间与丞相赏花对酌,风景美哉。”
“我的花,凭什么给别人赏?”桓猊漫不经心来了这一句,卫典丹隐约听出些意思,疑虑还是心惊,一时难以分辨,知趣没有多言。
子时夜半,山林中呼啸遍野,乌鸦从枝头上四散,主帐木床榻上,察觉帐外异动,桓猊豁然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