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几百年了啊。
乐芙兰仰头望天,在拉卡莎未曾见到的地方,撤去了她面上的黑雾,露出她许久未曾见过阳光的脸庞。
她害怕,连着几次的失去了拉克丝,渐渐地,她开始明白一些自己以前不曾懂得的事情,或许要爱一个人,并不是要将她牢牢拴在身边,让她时刻不离自己视线。
让她平平安安,顺遂无忧的生活在这个世上的某一处,那才是爱她才最应该要做到的事情,她能生活得健康快乐,就很好。
活着,就很好。
如果时光能倒回,她绝不会像那样逼迫丽安娜,也绝不会像那样困住莱希。
她们都很好,是自己不够好。乐芙兰心想。
这一次,她就再不敢触碰拉克丝了。
她怕自己还是会忍不住的。
爱或是别的什么,她也不敢奢望。何况,极地女王本就无情无爱,她们自冰川裂缝中的黑石而生,未能有常人所有的感情,她们的一生中,也从不会拥有爱情。
还好。乐芙兰当初捧着那颗黑石,竟然松了一口气。
或许这一次,能让她冷静下来。
不能再那样纠缠拉克丝了,会让拉克丝透不过气。
在长久的守望里,在茫茫无望的孤寂里,乐芙兰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化成草木寒石,化作无血无肉的冰冷雕像。
但是刚刚,看见小王储年幼的身影,眼前蓦地出现那名白袍法师。她的心,狠狠地跳动了一下。
可拉克丝的面容,在冗长的时光里,都快要消磨不清了。
悲凉无端产生,乐芙兰感觉胸腔蓦地阻塞,甚至觉得眼角有些微热。
她只得唤回黑雾,让她眼中王储的身影重新陷入模糊迷蒙的黑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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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储站在那圆台前,她还不够高,还需要踮起脚。
周围的冰狼趴伏成一圈,前爪灌注着力道,那些肌肉嶙峋,暗暗发着力,似乎下一刻就要扑到她的小王储身上了。
乐芙兰看见拉卡莎另只手藏在斗篷下,不自觉的轻颤着,但小王储依旧坚定地朝权杖伸出手。
黑袍巫师两腿交叉,看似随意却仍旧腰背挺直的坐在魔杖上,她懒洋洋的半阖着眼,看着冰面上的冰狼,又缓缓抬眼,浅色眼瞳慢慢展现,好似拨开云雾的冷月,随后那金眸紫光一闪。
那些冰狼仍旧是原本的姿势,尾巴却已经快要夹在肚皮下了。
瞧你们怂的。乐芙兰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
“不用害怕,殿下。王国历年来,可没有哪个王储被冰狼咬杀。它们只是在唬人,你需要拿出你的勇气来对抗。”乐芙兰慢悠悠地说。
“有的!”拉卡莎反驳道,小王储每次反驳自己的时候,纵然言语认真,满是威仪,可声线里的软糯怎么都掩盖不了。她奶声奶气,总能轻易戳中乐芙兰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在四世和五世之间,以及十三至十四世,都发生过这样的事。在记年史册上有记载。”
“喔,是么。”乐芙兰依旧慢条斯理,“我只是想要测试小王储有没有认真记背这些。”
“你又逗我!坏巫师。”拉卡莎努了努嘴,毕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不过她也知道,巫师话那样少,平日里可没有心思逗她,只是因为她现在太紧张了。
这的确很有效,那些紧张感与恐惧感已经被击散了一部分。
已经能让她好好的拿出勇气了。
小王储绷着脸,干脆利落的将那柄权杖抓在手中。
她转身,斗篷下摆卷起小小的冰花。那权杖对她而言太大了,她只能将它抱在怀中,小王储目不斜视,越过那些虎视眈眈的冰狼,一步一步往回走。
可乐芙兰还是看见她攥紧的小手,微颤的睫毛。女巫勾了勾唇,眼角微弯,在黑雾后浮现一个微末的笑意。
“很快就到了,殿下。”乐芙兰柔声说,言语间带着轻微的抚慰意味。
“我知道。”拉卡莎回答。
她有惊无险的来到乐芙兰面前,她仰头看黑袍巫师,“我拿到了,巫师。”
她将手中权杖举给巫师看。
“殿下做得很好。”乐芙兰轻笑,抬手间半空浮现一颗糖果,这糖果浅蓝透明,好似冰块,是拉卡莎惯常喜欢吃的,不过乐芙兰不会给她多了,小孩总喜欢吃糖果,但若是过量了对身体总是不好。
拉卡莎看着她手心上方漂浮着的糖果,笑得眯起眼,“谢谢巫师,您总知道我想要什么。”
“不过还请麻烦巫师帮我保管一些时间,大概,只需要半个时辰。”小王储歪着脑袋想了想,“我需要先将它带回王宫。”
说着她又将手中的权杖举得更高,示意一下,“就没有更多的手来接下您的糖果啦。”
“不用如此麻烦。”巫师说着就要伸手过来,好似是要喂她吃这糖果,可到半途她又收手回去。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巫师总是这样,熟稔体贴的想要照顾自己,却万分小心的想要避免与自己接触,大多时候,她们之间的距离总能隔上三米远,像现在这样面对面站着交谈的次数都极为稀少。拉卡莎这般思考着。
而后一只黑雾幻化的乌鸦衔着糖果,飞到小王储面前。
拉卡莎冰蓝色的眼眸看定这非实体的乌鸦,微微张开嘴,将糖果接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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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我想你并不适合接触这些食材。”乐芙兰拿起小王储烤制的一串烤肉,看着这黑黢黢的焦炭,不由得皱紧眉。
拉卡莎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好,她羞赧地挠了挠脸侧。
“巫师,您也不需要这样直白的说出来嘛。”她将自己手中的那块“焦炭”扔回冰筐里,又伸手想要去夺下巫师手中那一串。
这串能一直证明她毁灭了食材的证据。
乐芙兰已经习惯了她这样,她偏了偏身子,轻巧巧的躲过了王储的进攻。
“啊——巫师不要再看了!”小王储仰头看她,羞赧得小拳头都攥了起来,藏在宽大的袍袖下。
乐芙兰那黑雾弥漫后的嘴角,轻轻勾了勾。
“气候推演?”乐芙兰慢悠悠开口。
“我看!”小王储毫不迟疑,她腰背挺直,又挺了挺胸脯,一口应下胸有成竹的模样。
“农耕手册?”乐芙兰嘴角的弧度更为明显,她浅色眼瞳里有微光潋滟。
“我看!”小王储应答得没有方才那样快了,多了一份游移。
“布阵之道?”乐芙兰飘荡着,稍稍侧过身子,将手中那串炙肉晃了晃。
拉卡莎就看着那黑乎乎的食物,她羞得小脸通红。但是《布阵之道》,她可最不喜欢看了。
又看巫师手中的炙肉,再看巫师面上那变换着的黑雾,她若是不去看这本她不喜欢的书籍,巫师定然是不满意。
“我看……”她沮丧地开口。
空气里传来巫师一声轻笑,直直撞进王储心房。
她像是冰雕,这笑声便是在她身上雕琢的小冰凿,叮的一声,让她整个人都在颤动。
“乖,我亲爱的殿下。”巫师又开口,她手中烤坏了的炙肉已经化作烟雾消散。
“那么现在,殿下可以享用炙肉了。”随着巫师的话语,魔法光点落下,冰筐里剩下的食材已经悉数变成卖相极好香味迷人的成品炙肉。
“或许殿下还需要一些果汁。”一束光束托着冰雕的杯子送到王储面前,里头是浅绿色的液体轻轻晃动,还掺杂着点点金光。
“巫师,我可以请求换一个口味吗?”小王储并没有伸手接,她这般朝乐芙兰开口。
“当然可以,亲爱的小殿下。”光辉变换间,那果汁已经换了个颜色,是拉卡莎惯常喜欢的浅蓝色。
拉卡莎伸手接过杯子,就着已经备好的吸管,美滋滋的喝了一口,可舌头一接触到这味道,她的小脸就皱了起来。储君的修养又让她无法做出更多更明显的反应,仍旧是把这叫她不喜欢的味道咽进肚子里。
“啊——这不是我要的口味,这味道太奇怪了,坏巫师!”小王储看着乐芙兰,奶声奶气地斥责她。
“是胡萝卜,殿下。”乐芙兰不紧不慢地开口。
可恶的胡萝卜汁,巫师一定要说这是为她身体着想,每次都这样。小王储嘟着脸想。
上次是骗她喝下什么口味的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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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被拆成一个四年,又一个四年,缓缓流淌而过。
女巫的小王储已经成长为身姿曼妙的高挑女人。乐芙兰打量着拉卡莎,发觉她已经同自己一般高了。
拉卡莎身着冰霜凝结的长裙,小王储已经褪去昔日里的软软糯糯奶声奶气,换成眼角微扬,面容娇媚气势凛人的极地女王了。
她极度美艳,光那张脸,就能叫她的臣民俯首称臣。可她偏偏有通身气度,那冰蓝色的眼眸里满是威严,微抿的唇又让她娇媚的面容凝出一份冷凝。
女王双手交叉置于腹前,近卫俯身过来,拉卡莎将自己的斗篷解开来交于他,立于王位前。
余光里巫师隐没在角落的阴影里,她脚下的黑雾似黑色的火苗,一时盛大,一时又黯然,不断留下火星碎屑般的残影。
今日是拉卡莎的加冕典礼,实际上从上周开始,她就已经是这冰霜王国的女王了,只是上周的天气十分恶劣,风雪漫天,不适合举行典礼。
拉卡莎便在那日说,等待这场风暴过去,再举行典礼也不迟,届时她将请出王国的守护神,请她一起见证这一刻。
乐芙兰想起那时的拉卡莎,明明是身着端庄长裙,浅金色的发丝悉数盘在脑后,梳得十分严谨,一丝一缕发丝都没能落下来。但这样满是威严的女王,却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对自己眨了眨左眼。
“您会出现的,对吗?巫师。”乐芙兰看出拉卡莎没说出来的话。
她笑了笑,只得点头。她又怎么会拒绝她从小看到大的小王储呢,她也从来没拒绝过。
除了像再多一颗糖果这样的请求。
于是乐芙兰便缓缓落地,慢慢朝拉卡莎走来,她每走一步,身上的黑袍便变换一分,直至她走出角落的阴影,那长袍就已完全变了个模样。不再是以往朴素的像浓烈夜色般的黑,而是一件冰蓝长裙,与拉卡莎身上的那件很是相像。
只是在边角的连接处镶了一片细腻的金色,那布料底下又有浅金色的暗纹流转。她周身那片黑雾也撤了去,换成一片朦胧的浅紫。
那柔顺的黑发也不再藏在兜帽里,悉数垂落,清晨最洁净的阳光铺在巫师的发丝上,又衬着那迷蒙的魔法光辉,这漂亮的黑发上被镀上一层微末的紫。
除了这华美至极的长袍,巫师身上未有任何装饰,即便是这样,巫师看起来仍旧神圣不可侵犯,隔着她面上的黑雾,拉卡莎也能感受到她睥睨世间的眼神。
慢慢地,那黑雾也开始变换,只剩一副冰石材质的半面面具,遮住巫师的双眼。
拉卡莎第一次见到巫师平日里被黑雾遮掩的面容,即便只有艳丽的红唇和秀美的下巴。
比想象中的更加精致美丽,是她无法想象的摄人心魂。
只巫师半张脸,她明明从未见过,却又觉得万分熟悉。
她看定那看似透明却又看不见底的面具,想要看清楚巫师的眼睛。平日里触碰不到巫师,即便这些若有似无的熟悉感时刻萦绕在拉卡莎心头,但她总是觉得这是因为巫师从小便在自己身边的缘故,她没有深想这奇怪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但她现在发现,即便她看不见那双眼睛生得何种模样,巫师完整的面容却莫名出现在脑海里。
细长的眼睛,浅金色的瞳孔,面容深邃却清冷。
拉卡莎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裂开,有什么她一直缺失的东西缓缓注入她的胸腔里。
暖洋洋的,一直规矩的心脏好似不愿再沉睡。她看着晨光璀璨里巫师的身影,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
“巫师。”拉卡莎朝乐芙兰伸出手,“请允许我扶着您。”
乐芙兰偏了偏头,看向广场中满眼期许的国民,又看向女王那修长漂亮的手。
阳光在拉卡莎莹润的指尖跳跃,好似碎钻在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