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生生捱到了后半夜,美稚才算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梦中她同宝珠逃课去中央大舞台看罗伯·泰勒演的电影,票是早已售罄了的,二人只好翻窗入内,宝珠也不等她,嗖得一下便蹿得无影无踪,留她一人在窗台上下两难,身后有庞杂的足音,似是有警察就要追来,她好比热油锅里煎的蚂蚁,捂了一身热汗,等到挣扎着猛然睁眼的时候,却是鸡鸣三遍,外面有隐隐人声,天已大亮了。
面前是灰突突的檩条架起一座穿斗式的破屋,竹纸蒙的窗子,除却一张八仙桌、一只条凳、木箱、竹榻和墙角的苕帚簸箕,房中一无所有。房梁上飘悠悠荡下一只蜘蛛,若要在平时,家中的娘姨便要叫起来此乃“喜从天降”,可现而今美稚只觉得这颇有“大难临头”之兆,毕竟逃票观影容易赎,她身陷匪窝却是不容易赎的,因为做爸爸的总是要疼惜女儿的性命,却不一定疼惜女儿朋友的性命。
美稚斜睨着窥了一眼,见地上蹬着一团揉乱的铺盖,房门虚掩着,屋内只剩她一人。她飞快地溜到门边,推了门板,探脚出去,外头只有几人在舞刀弄棒、打熬筋骨,并未在意这边动静,她一路顺着墙根儿小步跑到屋后,不料却早已有人在了。
那人也不是别个,正是宋柏。他一觉醒来,到屋后撒尿,裤带一解,肥大的裤腰顺着双腿堆落到了膝盖。今晨他那宝贝精神抖擞,过了半晌,等那劲儿过去了,一股水柱才蓬勃而出,顺着墙根儿淌下来。他听到身后有动静,照例以为是寨里的兄弟,开口道:“妈的,榻上躺一个小妹仔却不能碰,倒害我睡冷地板!”
后头静悄悄的没回应,他一手提起裤腰,一手随意甩了甩,扭头一瞧,却见一张惊慌的小脸儿正瑟瑟地往颈子里缩。宋柏见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反而羞臊了起来,一边急匆匆地穿裤子一边高声骂道:“咋他妈是你!”
美稚被他喝得愣在原处,手足无措的,终于涨红了双颊,结结巴巴地挤出了一句:“你真、真不讲卫生!”
宋柏恼得破口大骂:“你他妈偷看我撒尿,倒怪有理的?”
美稚回过神来,转过身去,忿忿道:“我才不看你!”
宋柏道:“那你做甚么来这儿?”
美稚理直气壮辩道:“我找厕所来的!”
宋柏被她气得笑了,说:“这儿他妈漫山遍野的茅房,做甚么给你建个公厕!”
美稚声音弱了些,哼道:“那我内急怎么办?”
“就在这儿撒!”
美稚摇头。
宋柏怒道:“嫌脏你憋着!”
美稚反问道:“有人来怎么办?”
于是宋柏铁青着一张脸站在屋前给她守着,越想便越是心也不平气也不和。等到他端着两碗米豆腐进屋的时候,美稚正端端正正地在桌前坐着,气定神闲地抬着头,手中还握着一双雪白的手帕,满副心安理得的模样,一看就是惯被人伺候的。他气势汹汹地把碗放到桌子上,心中想的还是自己凭啥伺候这大小姐哩?
他恶声恶气道:“往边上坐坐!”
美稚低头看看身下的条凳,再瞧瞧宋柏的身板,依言向一旁移了移。宋柏哐当坐下,占去大半张板凳,径自捧着碗筷埋头吃将起来。美稚看碗中的东西稀稀的颜色发青,也不知是什么,上头泼了辣子,她翻搅了两下,实在下不去口,便搁了筷子。
宋柏很快吃得一干二净,见她迟迟不肯落筷,知她这是娇毛病又犯,便道:“你不吃正好,寨里就最后这么点粮食,外头多少兄弟还饿着。”说罢便要端碗向外走。
美稚前些日子晕船晕车,本就没吃甚么,从昨日到现在更是滴米未进,腹中早已大唱空城计,见他真的要把饭端走,心中后悔不迭,急得鼻尖都渗出细汗,出声叫道:“不行不行!我正要吃!”
宋柏回身,抱臂瞧着她。美稚慌慌张张胡乱道:“我吃不得辣,需得就凉水。”
宋柏便从屋外的缸里舀了瓢清水放在桌上,道:“早上刚从山上挑的。”
美稚蹙着两道细弯弯的眉毛,翘着嘴巴嫌弃道:“生水里好多细菌,书上说霍乱十有八九是饮生水所致,若要预防疾病,要喝熟水。”
这伢儿年纪不大,理论一套一套的!
宋柏不胜其烦,干脆将瓢往地上一泼,水撒了一地。他冷笑道:“我拿这水泼地,不会染病吧?”
美稚心道:这人脾气好凶!她再不敢多说甚么,只能夹起一块那面疙瘩似的玩意儿放入口中,辣是辣了些,可是弹滑滑的,滋味不坏。她吃得眼睛红嘴唇也红,额上脸上汗珠绵绵,不一会儿,碗就见了底。
“好吃不?”宋柏问她。
“勉强可以入口。”美稚答道。
宋柏鼻孔里嗤了一声,差人拾掇了碗筷,又向众人吩咐了一二,到外头收了晒好的渔网,复而进屋,指着美稚道:“你,出来跟我打渔。”
美稚不料一个人质竟有这好些苦差要做,登时不满地叫嚷道:“你们虐待俘虏!”
“虐你娘!”宋柏暴跳如雷地道,“寨里不养闲人,你不去也罢,只不过没你的饭吃。”
美稚闻言,好歹是小步跟在了宋柏身后,怀中捧着他塞过来的渔网,粗粝的麻绳把她襟前的纱勾起了丝。她口中恼得直哼哼,左一个“新衫可以不要,饭不可以不吃”,右一个“秀才遇上兵,忘八听不清”。宋柏听见她骂自己王八,走到溪边,解开船缆,一撑竹篙,便敏捷地从岸边跳上了船。
美稚见那小划子头翘尾也翘,中央一个漆乌的矮蓬,看上去颇有野趣,心情本是愉快了些,转眼却见宋柏把船划走了几丈远,连声叫道:“喂、喂,你网子不要了?”
宋柏再一撑篙,小船侧舷靠了岸,美稚提着长袍衣摆,七手八脚地钻到篷下,找了个舒服座位,便窝着不动了。
船中落了些烟灰瓜子壳,还有散着的一副牌,再往前划,溪水汇入了一条长河。河水依旧清可见底,两岸有浓荫绿树,沿河长出一些香草,开出的小花颜色十分炫目。小划子时而磕碰河底的乱石,荡悠悠地左右摇摆,细长的船身在激荡的河水中保持平衡,全凭弄船人的撑篙技艺。
宋柏弄得热了,把袖子裤筒都挽上去,露出精悍粗壮的手和脚,太阳升起来,他裸露的汗湿的皮肤仿佛涂了蜡。美稚看得有趣,从船篷里钻出,来到船尾,扒在舷子上看下头的小杂鱼儿和飘在水面上的绿叶。
不多时,美稚的脸颊便被晒得疼了,禁不住想摘两片荷叶来遮遮日头。美稚刚伸手去扯,宋柏的篙却不等她,她一下子探出去半个身子,止不住地往水中栽。宋柏眼疾手快地揪住她的后颈大力一捞,美稚连带着手中的荷叶骨碌碌滚回了船内。
宋柏骂道:“我他娘的去捞鱼!不是他狗日的去捞你!”
美稚心有余悸地喘着气,嗔怒地驳道:“你真不文明!”
宋柏这回并没有生气,仔细撑着篙,也不看她,用一种想笑的语调问:“不文明、不卫生,你还会说啥?”
美稚得意地把荷叶顶在头上,轻声哼道:“自然比不上你的话粗。”
宋柏好似吓了一跳,睨着她笑道:“你这伢儿咋知道我那话儿粗?你今早瞧见了?”
美稚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恼羞地满面红霞。
宋柏呵呵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