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保,你去把人带过来。”
石保答应了一声,很利索地跳到车上,对着众人道:“方才是谁说要荡我们寨的?”
这是个精壮的苗家小伙儿,皮肤晒得黑里透红,双眼玻璃珠子似的黑亮干净,从脸孔上看,还是个娃娃,并不骇人,只是左边的袖管秃了一截,少了只手掌。
“毛贼,你找我?”
四下鸦雀无声,随即一个虚软沙哑的声音传来。石保循声望去,是个烫了头发的姑娘,很高傲地昂着姝丽的脸蛋儿,发梢只到脖颈,短短的,像个尼姑、又像个小子,可是脸颊红、嘴唇也红,很是白皙标致,他觉得很好看,也并没有生气,只是说:“你跟我走一趟。”
她猛然起身,眼前一片黑,缓了一缓,便迈着虚浮的脚步走过去,身边的人皆发出错愕的吸气声。斯娜带着哭腔急切道:“不要去!他们人多势众,万一……怎么逃得开!”
宝珠一抬头,震惊的脸蛋儿上挂了两行泪。
美稚做了个口型,无声地说道:“放心。”
她把宝珠牢牢抓住她的手重重地反握,柔柔地掐了掐,然后轻轻拂开牵住她裙角的同学们的小手,指尖碰在一起,皆是一片冰凉。她动动嘴角,强笑道:“若他们真敢对我动手动脚,那便是‘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罢了。”
她安安静静地跟在石保身后,心里想的是些大义凛然的事情,脸上也努力作出大义凛然的模样,可小腿肚子始终是抖的,走在石子路上趔趔趄趄。石保比她大不了几岁,个头也相当,对她仿佛有点畏惧似的,腼腆地问:“你、你叫什么?”
“我叫美……”话刚一出口,美稚便刹住了舌头,转而冷哼道:“ 同你有甚么干系?”
他搔着头皮,心里想的是这大官家里的小姐脾气可真大,可她就算是生气,也还是很可爱。他有些感慨,仇恨又算不上,只好说:“我汉名唤做石保。”
宋柏同黑牛一群人虎视眈眈地在房前站着,此时天色渐暗,已有人燃起了火把,好比是个三堂会审的架势,美稚每向前一步,面色便白上一分。
宋柏张口问她:“省长是你爹?”
他并没有满脸的横肉,膀子虽宽阔,腰却并不似酒桶那样圆,也没有蒙了貂皮或虎皮的宝座,反而膝肘都打了补丁,看上去就是个普通山民。她捏着衣摆,把布料都快揉碎了,平复几下紧张急促的呼吸,音节勉强从喉管里挤出:“是。”
方才那样狂妄,实则外厉内荏。她脸上弱怯怯的,声音懦颤颤的,像一只柔媚丝软的小羊羔,听了让人心头发酸。一种无能为力的悲恸于宋柏心中油然而生,她父亲做的事情,又与她何干呢?同这样个小伢儿为难,实在不是好汉所为。
他宋柏,曾是个粮子上走四方的人。
湘军刚勇,想当年八军出师北伐,湘军就占了三个。
上头为了吃饷,报了两万人的一个师,实际人数只有五千。滕旅长手下四个团,打起仗来不过是个光杆司令,领着一窝子残兵败将,真个是老的上不了能行马、少的拉不开宝雕弓,流民乞丐一样挖了一路树皮野菜。仗打到一半,长沙新来一个姓何的首长,原在湖北做治军总司令,野心勃勃、举兵南下,想要一统两湖。听闻其爱兵如子,滕旅长同仅剩的四十余人总算是有了些盼头。
“哥哎,”宋柏窜到滕旅长身后,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东西,黑牛几人统统围拢过来,见是一个梳双圆发髻、小鼻子小眼小嘴巴的年轻女人相片,纷纷哄笑起来:
“哥哎,最近又找了个小婊子啰?竟然吃独食,不叫兄弟们看!”
滕旅长笑骂道:“你们这群狗养的!这是家里给物色的媳妇,只等我回去圆亲。”
他口中说着“不过是个乡下女人”神色却很得意。
宋柏伸着脖子道:“撒?哪里找的小婊子婆?”
众人又笑起来,滕旅长道:“柏子,你狗日的真被炸聋了!”
宋柏茫然地望着他们,不知他们笑的正是自己,仍冲着滕旅长嘲弄道:“我就说他妈的这几天,滕哥老是掏裤裆,你瞟瞟、你瞟瞟——”
滕旅长在宋柏脑袋上扇了一巴掌,骂道:“瞟你妈!”
宋柏仍是脑袋里嗡嗡的,他三天没睡过觉,眼里尽是血丝,什么都听不见,对黑牛道:“旅长说的什么?”
黑牛对着宋柏的耳畔吼道:“宋团长——旅长说你——聋了——”
他这才听到了些响声,拧着眉毛,大喊回去:“黑牛,你这野狗干的讲话像鸡屎蚊子哼哼!”
“嘿!”黑牛气得吹胡子瞪眼,“柏子哥,你这人真是亡里亡魂好不讲理!”
众人皆捧腹,滕旅长摇着头道:“柏子命够硬哦,军械库里十几车炸药,守堡子的被炸得灰都不剩!能捡个囫囵尸首都不容易。”说罢,他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问道:“石保那崽子哩?”
黑牛领他到后头歇息的地方,石保刚刚醒来,哎呦哎呦直喊疼。滕旅长在他额头上一探,惊道:“可别烧过去了。”
滕旅长看他右手拿着一个血里呼啦的东西,将他的手指扳开,想替他扔掉,仔细一瞧,是只断手。
石保咈咈地叫道:“旅长,别扔,我舍不得!”
滕旅长乐了,笑说:“这哪是你的手?”
石保一噎,他腕子细,手是被飞来的弹片划掉的,伤口很齐整。他在慌乱之中在地上捡了一只血肉模糊的手,那只手很大,可他铁了心认为那就是自己的。
“你留着它做甚么?还等着接回去么?”滕旅长问他。
“我奶奶老了,叫她带到坟里。”
石保参军时不过十二三岁,汉名都是滕旅长取的,现在长到十五,个头看上去还是十二三的样子,连个合身衣裳也没有,裤管全拖到地上,踩了两腿的泥。他两颊烧成两个茄子,黑里发紫,神色却极认真。
滕旅长叹道:“等到了城里,找人给伢子喊喊魂。”
众人听说要进城,搓着手,你一言我一语地嘿嘿笑起来:
“旅长,到了城里,等事儿成了,有兄弟们啥好处?”
滕旅长笑道:“柏子呢,就去给我做参谋,保崽子去给我做警卫。其余的愿跟我,就有你的官做,想
回家呢,就每人二百亩水田……”
黑牛急得嚷道:“那我呢?”
“赏你一顿臭干子吃!”滕旅长答道。
众人闹哄哄地拍着巴掌喝彩起来。
他们计划着滕旅长带着一半人马,先入长沙,向何首长请功投诚。宋柏、黑牛、石保几个在原地养伤,随时派人过来接应。结果一个半月过去,几人的伤势已好了个七七八八,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瞧见,就连石保也料定其中有蹊跷。
宋柏决定进城去瞧个明白。
他甫一进城门,四处全张贴着街口枪毙反水内奸的告示,百姓倾城而出,男女老少都换上新装,小孩子嘴里快乐地咬着零嘴,街边贩糖梨的、剃头的、卖艺的摩肩接踵,简直一个盛大节日。他挤进人流前去观看,最后来到钟楼下头,便挤不动了。
何首长头上一顶饰着鸟毛的帽子,穿戎装礼服正在城楼上用广播喊话,城楼下是一排囚车。何首长越讲,宋柏越觉得不对,他们千里迢迢前来投靠,是功臣,怎么变成了奸细呢?
等到发令官下令举枪上膛的时候,百姓你推我搡,个个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个个被挤得憋气,只怕没有见到囚犯被杀头 ,自己反倒被挤死了,于是叫声骂声不绝于耳。宋柏想拨开人群到前面,他急行军日行百里不在话下,可在这一堵堵肉墙似的人山人海面前却实在回天乏术。
他想替滕旅长喊冤,刚喝出一嗓子:“他们不是……”四围的人声便淹没了他。
行刑用的是步枪,噼里啪啦一顿炮仗似的。即没有人劫囚,那些蒙眼的囚犯也没有气冲霄汉地大喊“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围观的人群皆惋惜着败兴而归。
他宋柏,这下便成了无根之萍、离群之雁,领着黑牛、石保等人在湘西鹿儿坡北塘寨落草为寇。
美稚斟词酌句、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们要找我、我爸爸……寻仇?”
她生在安逸浮华的大都会,看的是红灯绿酒、秦淮锦绣、东方小巴黎,过去十多年经历过最大的波折是最爱的女电影明星吃面条拌安眠药自杀身亡,做过最重大的决定是离家出走,她长于同继母幼弟勾心斗角,却对那些狼烟千里的战事炮火全无主意。
宋柏沉吟了一阵,缓缓摇头,“我们只想讨个说法。”
她认为他们做土匪的历史毫无研究价值,她满心只关注当下的脱身之法。
“那你要怎么才能放走我们?”美稚问道。
“我要见你爹。”宋柏很干脆地答道。
美稚睫毛微颤,心如擂鼓。
“可以,”她竭力让自己显得泰然自若,“把我们送回镇上,不过是一通电话的事体。”
经过漫长的沉默,他斩钉截铁地说:“这就送他们走,你留下。让镇上的警察局告诉你爹,你在我们手上。”
美稚的脸骤然惨白得像蜡,单薄得像纸,心脏里密密地长了石头,等于不会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