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美稚听到外面引擎声响,田先生同田太太乘着汽车叭叭地驶到路上,明晃晃的车灯渐渐暗淡下去,整个田宅连带着半条马路都宁静下来。
仙乐舞厅的弹簧地板上灯火通明、爵士乐昼夜不息,美稚知道他们不到后半夜便决不会回来,而自己的房间也决不会有人光顾。她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把沉重的皮箱打开又合上,刘妈送来的捞饭又冷又腥,她翘起嘴巴、撂了筷子,颓然地倒在床头。桌上还有许多琐屑的小玩意儿无法塞进去,都是她从前在商店中精心挑来的爱物,书柜里还有两三本书没有读完,衣柜中那些曾经让她出过风头的旗袍裙衫也变得不合时宜。
等到床头的座钟指到九点廿分,马路上闪烁的光线从窗子透过,有夜猫子似的声音低邈地传来:“小稚——小稚——”
美稚从一片怅然中猛然被唤醒,慌慌张张地跑到窗边,看到花园的桂树下憧憧立着一个人影,隐隐露出一张白皙干净的面孔,见她探出身来,便举着铜手电拼命挥舞。美稚扑哧一笑,妩媚地嗔道:“嘘,迟——你动静小些。”
她总是调皮得让人喜欢,王迟王先生温和地笑起来,亲昵地低声埋怨:“我唤你好几声,也没见答应。”美稚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方才睡着了,说了句:“接着我的行李。”便消失在窗后。紧接着,一根尼龙绳子荡悠悠地吊着一只大皮箱,缓缓地从窗口垂下,他稳稳地接住了,赞道:“好聪明的法子!”
王先生还未将皮箱放下,却被骇了一跳。看只见美稚撩着衣衫下摆,露出一双裹着白色玻璃丝袜的圆滚滚的腿子,翻过窗台,冒冒失失地就要向下跳。他大惊失色道:“你不要命了!”
美稚没有理会他,双腿向前一探,“通”地一声落在二层露台。王先生久久仍不见她起身,急得额角冷汗直流,又开始小稚小稚一声声喳吧喳吧地唤将起来。美稚被吵得头昏,轻嚷道:“快来帮我扶梯子。”
这两个礼拜家里请工人粉外墙顺带填露台上的水门汀,落下一架竹梯没有搬走,美稚正是看准了这点才胆敢制定这样一个夜半出逃计划。她身轻如燕,三步并作两步蹦下来,高高兴兴地挽住了王先生的手臂。
他们挤过田家花园栅栏的缝隙,快速跑到外面的小道上,一路静悄悄地无人发觉。王先生心有余悸地擦擦汗,道:“吓坏了罢,你身上还在发抖。”
美稚顾盼神飞,兴奋地像刚出笼的乳燕,她哼道:“多大事!我是激动过了头,”她斜睨着王先生苍白的脸孔,“瞧你的样儿,二姨子,胆子细得像女人。”王先生诺诺地点头,不想让她知道自己一路上躲过几多哨岗兵丁, 一言不发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裹地东西来,上面系着红绳,油滋滋地直冒香气。美稚果然欢喜地惊叫道:“烧鸭!”
她立刻刨开纸包,撕了条又肥又腴的鸭腿大啖起来 ,也不顾吃得嘴角颊边都油晶晶的。王先生见美稚饿得小老虎似的,还以为田父田母不给她饭吃,登时心酸与心疼齐涌,爱怜地道:“慢些!你尽管带到路上去吃,可小心坏了肚子。”
美稚自顾自地大快朵颐,哪里管得上这些,含含糊糊地道:“时间还早罢?听说城里的尸首都摆在跑马场,咱们去看罢。”
听了这样孩子气的言论,冷汗从王先生的额角重新一颗颗冒出来,他哭笑不得地劝道:“那些尸首死相个个惨不忍睹,看它做什么!”
美稚到底也有些害怕,便不再提,将鸭子一连吃了小半只,从襟下掏出汗巾子擦擦手指抹抹嘴,这才记起同王先生道谢来:“你竟知晓我爱韩长兴的挂炉鸭子,这油津津的,你别污了衣裳。”
王先生苦笑着心说,你不问我揣在怀里心口烫不烫,反倒关心我的衣裳脏不脏。眼见前面路口等着一辆爱山克水小汽车,他禁不住戚戚然地想,来时只盼这条马路变短,这会儿又盼这马路变长,真是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他转念又觉得都到了这紧要关头,自己竟伤春悲秋起来,实在是惹人耻笑,只好柔声道:“稚妹,我送你到这儿,往后不知究竟还能不能再见,你请多珍重。”
饶是美稚一向潇洒开通,喉咙里乍然一噎,将王先生的手臂握得紧紧的,眼里几乎闪出泪花来,急切地质问道:“什么?你不走了吗?说好的我在汉口等你!”
王先生摇头叹气,根本不敢抬头看美稚,他在中央大学成绩算不上出众,毕业以来没能留校任职,去乡下做个小学教员又不甘心,只好暂到洋行中做个书记员。他搓着手、吞吞吐吐地说:“你知道……我一月的薪俸只有二十,又早就预支了许多……到汉口的船票么,的确不贵,可竟要收三百元难民捐……”
美稚立即脱下鞋子,扯了袜子,从衣襟里上上下下地翻了个遍,抽出数张钞票同几块银元,根本来不及阻拦,便徒劳地往他手中塞。她哪里拗得过王先生,颤颤地带着哭腔道:“这些足够你买票的,你拿着呀,现在就去,可还来得及么?”
王先生替她穿了鞋,理好了衣襟鞋带,又把皮箱送到她手中,见她仍是愣愣的,推推她道:“去吧,别让何小姐久等。”
美稚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王先生垂着头,强笑道:“你不是总说我们国文系的男生酸腐文弱,我留下来保家卫国,今后再不让你看我不起……”他说着,在不敢看她的脸色,揽着美稚的肩头将她送到汽车旁,同司机打了个照面,点点头,拉开了车门,后排已经坐着个浑身圆团团的姑娘,看着同美稚一般年纪。
美稚坐了进去,直到汽车跑起来,依旧如坠云端,呆头呆脑的。何四小姐在拉着她的胳膊道:“你看看后面,王先生冲你挥手呢!”
美稚靠在何四小姐软绵绵的肩头,哇得哭道:“王先生已决计同南京城同生共死了,我今后便当作没曾遇见过他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