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口中还嚼着蜂蜜薄脆，他已经早早地等在那里了，一如既往地准时。
“早。”我说。
他略微局促地点点头，替我拉开车门。
“唔，”我没上去，而是走向后座，“我今天不想学车。”
他当然不会反驳我，只是沉默着坐到驾驶座，扣上了安全带。
“吃早餐了吗？”我猜他已经吃过了，他有晨跑的习惯，每天起得很早。但是我还是把手中的盒子递给他，“我做的，尝尝看。”
我做点心总是很好吃，只是家里的厨师时常令我的烘焙技术没有发挥的余地。
他犹豫着用两指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我心里已经开始懊恼自己没有带上餐具了。我知道他想尽量吃得优雅一些，于是我转过头去，左顾右盼，发现后视镜中映出他的眼睛和我的下颌，然后我们的视线在镜子里相遇了。
他飞速地移开了视线。
“去河边转转怎么样？”我提议道。
我不喜欢开车，也不是犯懒，单纯地协调不好踏板和方向盘罢了，对汽车的了解也极度贫乏，只是觉得外公的这辆天蓝色古董车很好看，才起了想要开车兜风的心思。今天的天气十分晴朗，乡下的河边会有羊群，我喜欢小羊羔，运气好的话还能碰上大丛的野生蓝莓，虽然酸了些，但是做酱很不错。
我把车窗摇下来，他开得很平稳，风很温和，吹得我几乎微醺了
没过多久，他停了下来，“莱奥娜，车被羊群围住了。”
喔，羊群。我丝毫没有注意到羊群，而是反复咀嚼着他的话。莱奥娜，很少有人这样直接叫我的名字。父母叫我丽奥，朋友叫我的绰号。他讲话有浓重的口音，听起来正式又亲切。
车子被这些温驯又固执、咩咩叫个不停的小绵羊围得水泄不通，就好比大片雪白的棉花糖上点缀了一块天蓝色的冰激凌。这个想象令我微笑起来，我心情不坏。
“下去看看吧。”我说。其实我的意图并不在于赶走它们，开出条路来，而是想要和它们玩一会儿。
他等在车上，如果是我父亲或者外公的话，一定会趁机抽只烟，但他不会，这男人好像没什么嗜好，没有嗜好的人生会有多无趣呢？我无意关心他在想些什么，我正和一只活泼的小母羊玩得不亦乐乎。它不吃我拔下来的青草，反而舔着我的掌心。
“噢噢！你干嘛吃我的手指？”我咯咯笑了起来，它吸吮着我的指尖，柔软的牙床把我的皮肤都弄红了。
他也笑了，真难得，这人在我们面前一向少言寡语。
“……”
他说了些什么，我没听太明白，大约是“它喜欢你手上的味道”？我想起早上吃的薄脆，我的手指应该是甜的。
“上车吧。”他道。
“我不！”
公路上没有人，牧场里也没有人，牧羊人在哪里呢？牧羊犬也不见了。闹哄哄的羊群和静静流淌的河流，原始的伊甸园无非如此。
“你也下来！这儿风景很好。”我叫道。
他温和而腼腆地看着我，没有答话，也没有动作。是了，他在此处陪伴外公这么些年，应该对这些景象早已习以为常了。
“好吧，”我感到有点无趣，站在车窗外说：“让我来开一会儿。”
我紧握着方向盘，想了一遍油门刹车的位置，慢慢松开离合。他坐在我身旁，目视前方。
“后面没东西吧，我要倒车。”
“没有。”他说。羊群此时都挡在了前面。
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车子猛地向前冲了一下，然后倏地安静下来，熄火了。我们都吓了一跳。
“恩？怎么回事？”我后背已经汗津津的了，然而神色还镇定，因为我开车的时候遇到的突发状况不计其数。
他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你挂错挡了，莱奥娜。”
他不会像驾驶教练那样紧张兮兮地、夸张地大声鼓励我：“没关系，我们再来！熟练起来就好了！”这让我如释重负。
我长吁一口气，知道自己实在不是这块材料，决定放弃，于是钻到后排坐着，瘫倒在靠背上。“有点口渴。”我小声嘟哝。
他马上下车到后备箱中拿出三瓶矿泉水递给我。他的服务无可挑剔，我的家人十几年来对此赞不绝口。拿我自己来说，我有什么想吃的东西被他听到了，只要不是太离谱，第二天总能在餐桌上见到。这大约是一种职业素养？之前那个管家是什么样子的我记不清了，毕竟那时候我还太小。
“别开车了，就这样待一会儿也挺好。”
我不想再向前，前方的景色大约也千篇一律，不见得比这里更美，但是我又不想太早回家。
他站在外面，大概以为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十二三岁时性格很别扭，反复无常，又害怕寂寞又想要一个人待着。他大概对我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时候，我的确已经好几年没有来过乡下了。
“没事，上来坐。”我叫他过来，这车的后排座位硬是硬了些，然而足够宽敞。
几年不见，他的变化令我吃惊。这与我成长的变化不同，印象中他三十多岁，个子很高，体重看起来足足有二百五十磅，脸上长满了疖子。现在他锻炼得清瘦结实，个子看起来更高了，依旧是单身。和外公外婆住在这样僻静的乡村，难道不觉得寂寞？除了生性淡泊，我想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
“莱奥娜，你几时开学？”他大约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于是率先开口了。
是几号来着？我根本没想着开学的事情，我每天都觉得假期才刚刚开始。“呃……还早着呢。”
“在这儿住得还习惯吗？”他问。
“没什么不习惯的。”我自认为早过了挑东拣西的年纪，乡下的那点不便根本不值一提。“对了，早上的点心味道好吗？”
“我没吃过这样好的。”他回答说。
“当然！”我得意道，“我的秘籍是在里面加上一些藏红花，香味很独特，我很有一手的。”
他的两腮咬得紧紧的，喉结上下一滚。我微笑起来，把双臂舒展地枕在脑后，露出了一小截肚皮。他的双颊和脖子总是红红的，大约是日晒或者是出生在东部高原的缘故。
“你的衬衣，莱奥娜……”
我的衬衣……我低头一看，是胸口的口子崩开了，这有什么呢，这个老古板。我为了照顾外公外婆的心理，还刻意地穿了一条长点的短裤。外公对女孩子的牛仔短裤的长度非常不能理解，他总是对我说：“你干嘛穿着条牛仔内裤晃来晃去？”
想到这里我都快笑出声了，当然没有在笑他，但是显而易见他有所误会，脸上大红大紫起来。我从中得到了某种乐趣，一个念头像故事里的魔鬼网一样蔓延在我的血管，痒滋滋的。我的整张脸都烧红起来，感觉类似酒上头。
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要太促狭，“那个……”，其实我有点紧张，“你有套子吗？”
“什么？”他一愣，疑惑地说。
哦，别装了，大家都不是傻子,我也早已不是拿套子吹气球的小孩。
“我是说，避孕套，你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