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莱在上初中的时候,就曾听见过别人偷偷议论过自己。
说是偷偷,其实倒也正大光明。
女厕所,一个没有异性存在的空间,最令人放松警惕的地方。你来我往之间,闲聊间说个几句实属平常。
她现在只记得什么“不好相处”“高冷”的字眼。
如今历史重演。
不过一个不到十天的夏令营,她又被贴上了个“傲”的标签。
江莱从洗手间隔间出来,仔细洗完手,便对着镜子扎了个马尾。
她信奉进退有度,大方得体的人际交往准则。
陈旧斑驳的镜面,里面是一张白皙,没什么表情的脸。因为热,鼻尖上缀着细密的汗珠,两颊有些淡淡的红。
多费一些时间,但能最大化避免麻烦。这是她悟出来的。
但是。
她迈进走廊,在风口站了会,回了教室抽出那本借来的书,往数学办公室走去,正遇上拎着公文包走出来的谢忝。
唯独这个人除外。
江莱扬起笑容,但这笑容又因想到了什么而逐渐变淡。
谢忝最近在“疏远”她。
以往单独训练时他会笑着摸揉的头,知道她怕热,会事先将办公室空调调好。
后来他不再接受她一起吃饭的邀约,晚上的补习也加入了李怀他们几个,他们再也没有了任何独处的时间。
最普通的师生关系,最正常的运行轨道。
她这才感受到你自以为亲近之人却将你纳入应被礼貌对待名单的煎熬。
“谢老师,这本书还给你。”
“嗯。”
真是无聊而无趣的对话。
江莱眨了眨眼,欲再度开口,谢忝扫她一眼便大跨步先行而去:“我要离开几天。”
“老师,是去出差?”她跟着脚步不停的谢忝,说道。
谢忝漫不经心“嗯”了一句便再没下文。
就像她第一次向谢忝搭话时一样,状似清风和煦,唇角带笑,眼底却一片冷意。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沉默。
眼见就要出了大楼,她不甘心地问了句:“明天上午就是复赛了,老师你——”
“平常心,会过的。”被打断了,而且,她明明不是在问这个!
谢忝下了台阶,身形拐进日光下的树影里。
不解与茫然的情绪在胸腔里碰撞,挤压,催生出了一股没由来的怨愤之感。
江莱站在台阶上,汗微微沾湿了她的前襟,面上却是一片冷寂。
被动地坐以待毙,向来不是她的风格。
她捏紧了手指,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等到某位老师归校,已是四天以后。
谢忝风尘仆仆,面色阴沉得吓人。
他站在午休时冷清的阶梯教室里,一腔怒火无处抒发。
谢忝随手抓了名刚进来的学生,撂下一句:“等江莱回来叫她到临时办公室找我。”欲转身就走。
被命运抓住后颈的周天一忐忑不安,忙不迭点头,却在看清跨进门来说笑的几个人的脸之后,惊喜道“哎,江莱,谢老师他找你……”
江莱看到了谢忝,谢忝也看到了江莱。
一身水蓝色的及膝裙,裙摆上绣了几朵他叫不出名字的花。脸上残留着笑容,眼睫颤动,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谢忝没有吭声,径直从江莱和李怀之间穿了过去。江莱跟上。
谢忝进了办公室,随手开了空调,扑坐在沙发上,捏了捏眉心,压下纷纷扰扰的思绪,尽量平静开口道:“你就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江莱沉默。
谢忝看到她这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心里更恨了,她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懂?
“通常明天才会有成绩,但我提前问了朋友情况。你猜,他怎么说的。”
江莱像被点了哑穴,一言不发。
谢忝仿佛也觉得有些好笑,他慢条斯理卷起袖子:“不是满分,也不是零分。”留了口气便骤然抬起双眼,瞳孔漆黑,眼神锐利,目光简直要把江莱盯穿:“而是根本没这个人!”
当他朋友说一中出了的成绩名单上还没有江莱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那朋友在电话里回答:“真没这个名字,不过……”他生硬地道了谢,挂了电话,看着漆黑一片的屏幕,恨不得将手机捏碎。
“给我个解释。”谢忝极力克制住想发火的冲动,虽然他语气冰冷,已然游走在愤怒的边缘。
“老师,我必须承认,我那天,可能不在状态,我对不起您的悉心教导。”江莱哑着嗓子开口道,用词十分斟酌。
这是什么?道歉?为什么要道歉?他要的是这个吗?
“理由不够。”谢忝说。
江莱攥紧了一侧的裙摆,垂着头,就是不愿意看他,像是在绞尽脑汁编造借口与谎言。
谢忝在坐飞机途中,思考了很久,也自认为调节好了情绪。但再万全的准备,理智清醒的头脑,在对上这一刻的时候还是尽数瓦解,分崩离析。
她大可以说,老师我身体不舒服去了医院,老师我家人出了事,老师我被别的教练挖走了,老师我心态不行想等明年,甚至可以是记错了日子,他在搜寻理由时都觉得自己宽容得过分。只要她给出一个诚恳的解释,免试名单他也不是不能帮她。
可她却偏偏半句也不说,活活像被别人下了蛊。可不就是下蛊么,他也被下了蛊,从一开始就是,现在那身体里的虫子勾着他疯狂,竭力吐露着狠戾和冷酷。
“不要告诉我,你是因为我不再独宠你一个,所以你就这样报复我?”谢忝抖了抖衣襟,冷笑。
“作为学生,轻慢考试,这是你该有的态度吗?”他一字一句。
江莱就像以往那些乖乖听训的学生,低着头沉默,像是被吓住了,又像是懊悔。
谢忝却看不惯,他无所谓地说:“你的中考成绩也是这样的吧。”
江莱猛然睁大了双眼,脸色发白。
谢忝一副猜中了的表情,刻意忽视江莱的神色,结果一本书猝不及防闯入视线,回忆翻涌,顿时戾气横生。
“你认为自己是天才,所以任何人,任何事都会给你优待,为你让路?”
“之前还刻意跟我套近乎,就是想我给你放水?”
“一句话不说,你是哑巴了?”
江莱面容低垂,背脊挺直,直直顶了一句:“我不需要放水。”
谢忝要被气笑了,是,她确实够格说这样的话,这一点恰恰也是他欣赏的,但喜爱越深,怒气越重。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这样的学生。”
江莱没什么反应,收起了之前乖乖挨批的模样,白炽灯有些亮,一张脸映衬得惨白。
“谢老师,我们之前约好了的。”几个字说到最后,平稳的声线隐隐颤抖。
“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他说。
尖锐冷硬,宛如利剑刺入心脏。
办公室里压抑的安静,攫住了江莱,她喉咙里发不出一个音节。
很久又或许并没有多久,江莱终于稍稍挪动了站麻的脚跟,衣料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
她退后几步,对着谢忝鞠了一躬,声音像羽毛一样轻:“感谢这段时间里,谢老师对我的照顾。”
江莱拖着脚步离开了。
谢忝坐在办公椅里一动不动,直到身体发僵,他才动作迟缓地起身,甩了甩胳膊,离开空荡的办公室,去教室上课。
阶梯教室近在眼前,他却止住了脚步。不用进去,都能想象到那几个小崽子们的表情。
他在干吗?
撺着几个准备过联赛的学生一起,不过是掩人耳目,给她上课。现在她被自己赶跑了,现在他还来干什么?
谢忝握拳狠狠地锤在墙面上,抖落下一阵墙灰。
他趔趄了一下,拔腿就往校外奔去。
老秦却是迎面而来:“哎,小谢,你果然今天回来了啊。我从校外进来,碰上了江莱。怎么回事啊?不是上课吗?”
真是纳了闷了,他喜洋洋告诉她,问题解决了,那分会给她录入系统,结果那孩子啥反应也没有,捂着脸就走。
结果这一个也不听他说话,一把拨开他急吼吼往校外冲。
“哎哎,复赛江莱考了将近满分!你知道吗!”他冲着谢忝的身影喊。
真是见了鬼了,也就一道填空的分,这谢忝看起来这么生气,真是严格。秦主任摸了摸光亮的脑门,嘀嘀咕咕往学校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