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主任觉得谢忝的脾气有点臭。不,应该说是非常臭,虽然近年来收敛了一些,包装得挺好,但这仔细一看,绵里藏着针,这凑近一嗅,依旧臭不可闻。
作为一名长辈,他严厉谴责这种小生对待老年人的态度。好不容易接通电话,上来便是一干指责,语气凉凉,都能顺着手机透过来,说他做主任的黑心,就会逮着他褥羊毛,塞进了那么多普通学生,害他第一节课就上得不顺心;偌大的教室连个空调也懒得装,抠门到家了;连顿午饭都不给,下午还得奔回来面对一个个发蠢的眼神上课……
?秦主任觉得每一点他都能反驳,但他忍下了,这回有事必须得让他立刻同意。
要真有那么糟糕,谢忝会直接说这群学生废物,现在是普通了,看来心情还是可以的。希望之光在秦主任的小眼睛里冉冉升起。一双肥手紧握手机,他安抚了一通,很快切入正题。
秦主任想给谢忝带的数学奥数班添个人。
谢忝直接嗤笑出声,声音从手机扬声器里传过来有些变形:“秦主任啊,又来?”
秦主任极力辩解,他说:“真的。这回你信我,这孩子了不起,是个天才啊天才!”
谢忝又笑一声,在菜单上随意点了份套餐,付了钱,“又是天才啊,合着在您这,天才都是批量生产的。”语气平静。用餐高峰期,店里人满为患,谢忝不得不站在一旁耐心等待。
秦主任着实心虚,实在是“前科累累”,但是他也实在不想放过这个机会,说了一堆初中竞赛实绩,吹得是天花乱坠,“她都保送到那个实验中学了,但人家不乐意啊,愣是没去。”
谢忝不为所动,甚至闲闲地补了一句:“这种好事怎么轮得到你。”
似乎就等着这句话,秦主任有些自豪:“那还不是我有本事,费尽心思挖来的。你是不知道……”其实就打了几通电话,秦主任也没想到这么轻松,但说还是不能这么说的,只有来之不易,才能让人产生珍惜心理。
谢忝对这样上演过无数次的对话颇不耐烦,他沉默地听着秦主任一顿自吹自擂,抬眼四处寻找空位,突然眼前一亮正想上前,结果眨眼被占。
“没兴趣。”谢忝如是说。
秦主任看着那簇颤颤巍巍升起的希望之火被谢忝精准击落,急了:“谢忝!我是认真的!你是不知道多少中学抢着要她!我现在边上就有两个喝茶呢!”其实“抢”也是秦主任夸大了,因为这孩子中考成绩有些怪。在一些中学看来,分数才是实打实的。但谢忝不在意这个。
他又小声道:“你也知道这样的孩子,出了成绩,上面会给的奖励。我也是为你好,她虽然是个女孩……”
谢忝好像抓住了一个重点:“女生?”
秦主任连忙说:“是!估计你也没见过她,她国外呆了两年,回来有些迟,初赛也没参加,虽说有点麻烦……但你一见就知道,那股跟你身上一样的聪明劲——”
谢忝终于坐下了。他起初想到了什么,又觉得不太可能,听了秦主任后补的几句,也说不上失望还是别的。他最终以“初赛没报营也没参加干脆等明年吧”结束了这无聊的对话。
谢忝对送餐的服务员道了谢,夹起菜还没朝嘴里送一口,手机又响了起来。屏幕上闪着三个字,他不得不按住烦躁的情绪,接下电话。
“江老师。”
一个爽朗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小谢啊,第一节课感觉如何?我这头讲座实在抽不开身,真是多亏了你啊。”
“没有的事。”
江军明又说了一会,五十多的年纪,说了一会便口干舌燥,喉咙里像卡着口痰吐不出来,他重重咳了一声,有些语重心长:“好好的教授不当,跑来当教练。不过,小谢,你的训练模式不会还是那样吧?说实在的,得改。”又笑起来,“今天第一天,是不是又有孩子被你吓跑啦?”
谢忝听了没说话,手肘撑着桌子,良久才道:“江老,我的残忍,对他们何尝不是一种温柔。”
那边有个秦主任却觉得谢忝的残忍真是狠极了,他要是听见谢忝这句,肯定一蹦三尺高,真是见了鬼了要人命的温柔!
边上两个外校老师也已经从理智讨论上升到了“人身攻击”,一来一回充满刀光剑影。
江莱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她收回想敲秦主任办公室的门,走出一段距离,给秦主任拨了通电话,讲完才慢吞吞移步过去。等到从秦主任的办公室出来,已经快一点了。江莱的“终身大事”未定,秦主任愁眉苦脸。没想到看着文文弱弱挺秀气一姑娘,态度倒是异常坚决。
秦主任又喜又悲又发愁。
实验中的老师还不放弃,善解人意地提议一起出去吃顿好的,当然也免不了秦主任的份。江莱想到了下午的课,便向两个长辈提了提。
秦主任没想到江莱如此好学:“你已经去上了小谢的课?”
江莱点头。好似才被提醒,她表情生动了起来,眼角的泪痣也透露出了欢喜:“我可以当谢老师的学生吗?”
秦主任也有点激动了:“哎!”他怕打击到女孩子的自尊心,所以在办公室没提小谢不要她的事。但脑子里突然闪过谢忝的话,又苦恼了:“唉。”这学生看上老师固然好,关键也得老师愿意才是。
三人一齐坐电梯,秦主任慢慢道:“我也不是没和他聊过这事,主要是他不松口,我也没办法。”
“江军明虽然老牌教练,但是,他可能不太适合你。除了谢忝,我们还有其他老师……”
江莱应了句,声音极低。
秦主任看着江莱的模样,脑海里浮现一句“又是一个难搞的”。
实验中老师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也有被diss的一天。那老师不快但也笑着说:“老秦,话也不能这么说吧,人人趋之若鹜的江老,在您这还不合适了就,您可不能为一己私欲毁了这孩子啊。按我说,小谢这人学历是够,但毕竟道行有些浅,经验不足。孩子又只有高二这一次机会了,您说话可要掂量掂量。”
这老师看着秦主任沉默不语的样子,仿佛胜券在握,又对江莱叮嘱几句:“待会我们吃饭可以仔细聊一聊,直接跟江军明老师打个电话,他一定会非常喜欢你的。”后几个字刻意加重。
一行电梯,三人各怀心思。
指示板数字跳转到1,”叮”地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电梯外立着个人影。
谢忝当场与这三人打了个照面。
他先是看到了正中间的秦主任,暗叫一声糟糕,当下就想淡然转身。眼睛一瞟,便看到了和秦主任同等身高的江莱。
原来她有这么高。
等等,为什么他们会在一起?而旁边杵在电梯按键前面的那是……谢忝不傻,短短几秒,他便理清了来龙去脉。
谢忝:“……”果然。
一阵招呼过后,他进了电梯,对实验中老师说了句:“帮忙按一下5楼,谢谢。”
那老师下意识按了之后才反应过来,等等,为什么我要按?
秦主任暗喜,这下被我逮着了。
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脸上乖巧,眼睛却出卖了她:“谢老师好,好巧啊”。
好个屁。
谢老师颔首:“嗯。”
她看着谢忝脸上神情变幻,最终还是进了电梯。“5楼”的字眼敏感的跳进耳朵。他们刚才从这层下来。江莱望着横在她前面随意站着的谢忝挺直的背影,嘴角扬起。
还是那个办公室,实验中老师自知待着也是浪费时间,不甘心地塞了张名片给江莱,打了个招呼便悻悻而去。
谢忝好似什么也没发生,摇了摇小茶几上壶里的冷茶,倒了三杯,随意伸手,将一杯递给了江莱。
江莱受宠若惊地接过:“谢谢谢老师。”
谢老师:“……没事。”
秦主任尴尬地自己伸手去够那杯茶。
谢忝自顾喝茶不说话。
秦主任摸着自己的啤酒肚,看着谢忝那副面无表情的黑脸,眼珠一转,起了坏心思,想趁机嘲两句。
没想到江莱一句话成功堵住了他的嘴:“老师,我的目标是,IMO。”
秦主任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IMO即International Mathematical Olympiad,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
在这之前,首先要通过各省自己安排的市级选拔赛,之后拿到资格参加9月的全国高中数学联赛,拿到省一等奖后进入省队,参加11月的CMO数学冬令营,入选国家集训队,最后全国仅有6名能作为中国国家代表队,参加来年7月的IMO。
数千万人的修罗场,没有硝烟的厮杀。
在这之后,便是极少数人的精英游戏。
饶是谢忝,也因这直白怔愣片刻。
江莱露出清浅的笑容。
有些人选择向阳花开,而有的人,枯木逢春。
秦主任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维持颜面,开口劝道:“这个IMO,你先不急,复赛就在月底了,先过了复赛再慢慢商量……”他的目标就是让江莱冲进省队,能签个顶尖大学一本线,进国家集训队直接保送也就做做梦,IMO更是想都没想过。
但是谢江二人无一人回应他。
谢忝早已敛起了漫不经心的神色,他摩挲着杯沿,直视江莱。
“你倒是有野心。”
江莱笑吟吟:“老师,是实话。”
谢忝满腹提问都被这一句一击而碎。
他恍惚回到那个燥热的夏天,老旧的风扇吱呀作响,年轻的男孩汗流浃背,眼中有火在烧,执拗地对两鬓有些斑白的中年人说道:“老师,IMO,我想参加IMO,请您,助我一臂之力!”
如今,日月交替,天地倒转。
江莱未说出一句拜托,或是恳求之言。她只是定定瞧着他,琉璃珠似的眼眸折着他看不懂的神色。
谢忝一口饮尽杯中剩下的茶,疾步出门,不一会便带着张卷子和相机回来。
“做。”干脆利落。
江莱接过卷子,猛然起身,脚步有些不稳,停了停便挑了张空桌子开始答题。
秦主任虽然看不懂之前这两个人的一番你来我往眼神交流,但看到谢忝开始录像,便知道这事稳了。他松了口气,便出门去办些手续问题。
一套做完,已经下午五点。中途谢忝出去打了几趟电话,之后便一直待在办公室里。
她示意谢忝,后者关了录像,接过卷子。
“麻烦老师了。”江莱双手递上,说。她不是有意的,但她确实模糊听到“学会”字眼。她知道这个时间点着实有些令人头疼,但实在没有办法。江莱垂眼。
谢忝倒是无所谓一笑,瞄到试卷上的名字,便卷了卷象征性拍了拍江莱的头,心情不错地开玩笑:“什么麻烦。”几句话的事,录像不过是留着好交代。
“以后的麻烦可更多呢。江莱同学。”